达尔文的夜莺
甘泉
像潘达柔斯的女儿,绿林中的夜莺,
停栖密密的树荫之中,放声动听的歌喉,
当春暖花开的时候,
颤音回绕,顿挫抑扬。
——《奥德赛》第十九卷
达尔文市郊简氏人格修复诊所 下午五点五十分 晴
夕阳从通红的火烧云后面掷出千道霞光,在库伦湾的海面上洒下万点碎金。透过纱帘的缝隙,那光芒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愣了一秒钟,眨了眨眼睛,然后转向我的“病人”,“感觉如何,汉密尔顿先生?”
“病人”摇了摇尾巴,打了个响鼻,明亮而狭小的诊室一定让他(或“它”)感觉有些局促—他是一匹健壮的澳洲良驹,毛色棕红发亮,额前有一道白斑。唯一让他看起来与众不同的,是粘在他头上的大大小小的电极,和他左眼上方硬币大小的语言合成器。
“糟透了。头疼得要死。”他有些烦躁地跺了跺蹄子,语言合成器里传出的声音冷淡而生硬,却依然能听出明显的澳洲口音,“老天,这比公共医疗中心的服务舒服不了多少,可你的要价却是那里的三倍。”
“别太挑剔,朋友。”我关掉神经映射装置的电源,把客户头上的电极一个个地拆下来,“对于一匹马的大脑来说,你的智慧多得有些难以承受了。”
“这算是恭维吗?”这匹牢骚满腹的马怀疑地抬了抬眼皮。我回他一个恶作剧式的微笑,“我说,汉密尔顿先生,当初你为什么会选择一匹马的身体?我的意思是说……凭你的财富,完全可以选择一个更加接近人类的宿主—鼩鼱,或者狒狒,我听说海豚也不错。”
“说得倒容易,医生。”我的客户瞪了我一眼,“当时,我正在博茨瓦那—那国家好像是叫这个名字—的国家公园度假。要是知道非洲有急性亚型病毒,我当时死也不会到那里去。”
“嗯,我记得在大瘟疫后期,许多国家为了挽救崩溃的经济,都把自然保护区内的狩猎变成了合法的旅游项目。”我若有所思地说,“那么,你的猎物里就没有一个合适的移植对象?”
“别逗了,我刚出现感染症状的时候,周围方圆几百公里的草原上只有野牛、鳄鱼和它们身上的寄生虫。他们把我送到首都哈博罗内时,整个城市里除了人类,其他的哺乳动物已经所剩无几了,身边能找到的只有我的‘飞火’。”他顿了顿,“当初那个马行老板把‘飞火’卖给我时,说这匹马总有一天能救我的命。哈!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种方式。”
“这么说,你是迫不得已才借用了坐骑的身体……”我抚摸着这匹马柔软的鬃毛,想象着“它”还是一匹马时的模样。这让寄宿在马体内的主人很不舒服,“这具身体的年纪应该不小了吧?”我问道,“想过换一个宿主吗?”
“换一个?这可不容易。”他又打了个响鼻,“做你们这行的应该比我更清楚,政府像母鸡孵蛋一样蹲在宿主更换手术的定额上,像我这样的‘老鬼’想得到一个名额,就算是花光祖宗三代的积蓄来打通关节,也不见得能如愿以偿。”
他前后踱了几步,晃了晃脑袋,不知是为了抖开鬃毛,还是模仿人类摇头的动作,“哎,也罢。我也活了这么多年了,与其困在这畜生的身体里受罪,倒不如一了百了来得痛快。你知道作为一匹马,去管理一家公司有多么困难吗?我的秘书每天都用撞到鬼一样的眼神盯着我—换了多少个都是这样。更要命的是,我不能像从前那样享受生活了—味觉和嗅觉变得乱七八糟,除了草,其他任何东西都咽不下去。”他抬起头来盯着我,“你知道吗?我也有过风流的年纪,而且自认为很有鉴赏女人的眼光。可是现在,即使和你这样赏心悦目的女士同处一室,我也丝毫不觉得兴奋—没有,什么也没有,就好像你我完全是两个物种一般。”
他的话让我有些不快。我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夕阳已经半落,在海面上铺展出一道殷红,衬出一艘货轮微小的剪影。我看得出神,不由得幻想起大瘟疫之前这座港口的繁华景象。“汉密尔顿先生,你是本地人吧?”我试图岔开话题,“这个国家在大瘟疫以前是什么样子?”
“你是说,在澳大利亚变成一座巨大的难民营之前?”语言合成器的声音没什么语气,可我依然能听出澳洲人那特有的自豪感,“那时,悉尼的国家医学中心还是一座歌剧院—看看那优美的造型你就能猜到,它当初绝不可能是一座医院;那时,达尔文是北方最繁华的港口,而堪培拉,则是这个国家的首都。”
“我去过堪培拉,那里现在除了充满核辐射的废墟,没别的东西。”
“该死的疫区人干的好事。在那以前,堪培拉人连什么是‘脏弹’都没听说过。”他盯着窗外的海港,乌黑的双眼里跳动着夕阳的余晖,“那时的澳大利亚像是处在世界的边缘,人们与羊为伴,过着平淡的生活—而现在,它变成了世界的中心,不,是世界仅剩的全部。”
像是有意要把汉密尔顿拉回现实,门铃响了。接着是一串细碎的钥匙碰撞的声音,然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厅一路响到厨房,再响到会客厅,随即诊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小姑娘跑了进来。看到我和一匹高头大马并肩站在窗前,她显然有些尴尬。
“妈,我回来了。”她有些迟疑地说道,“您好……先生?”
“你女儿?”他瞥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巧玲,在家里也要像个淑女。”我一脸严肃地对女儿说,“这是汉密尔顿先生,妈妈的客人。”
巧玲向我身边的“绅士”行了个旧式的屈膝礼。我拼命忍住笑,说道:“巧玲,上楼去做功课吧。今天妈妈来不及做饭了,我们订比萨吃。”
“好啊!我要烤鸸鹋肉的。”巧玲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马尾辫在脑后欢跳。“对了,别忘了给伊啼露喂食。”我在她身后补充道,回答声从楼梯间传过来:“知道了—”
“做个单身母亲很难吧?”汉密尔顿问道,“很难想象,你丈夫会抛下这么可爱的女儿不管。”
“我丈夫死于大瘟疫—在巧玲出生之前。”我冷冷地答道。
“哦,对不起……”汉密尔顿尴尬地说,“我很抱歉。”
“没事,”我摇摇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阵沉默。
“如果我没猜错,‘伊啼露’是你养的鸟吧?”汉密尔顿想要打破僵局,“我来的时候听到了它的叫声,非常动听。是什么品种的?”
“汉密尔顿先生—?”诊所门外传来一个人声。
“是我的管家,他来接我回去。”汉密尔顿先生不安地跺了跺蹄子。“抱歉耽误了你太多时间,医生。”他冲我礼貌地点了点马头,“我的秘书会很快把钱汇到你的账上。”
“我的荣幸,先生。”我领着我的四蹄朋友跌跌撞撞地穿过客厅,来到门口,“为你的健康着想,我认为你应该每三周做一次人格修复,而不是每月一次。”
“好让你赚个盆满钵满?哈!”走出院子前,他还不忘挖苦一句,只可惜语言合成器把嘲讽的成分过滤得一干二净。
回到客厅里,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在电话本上找到比萨店的号码。刚要拿起电话听筒,几条文字留言攫住了我的视线……
达尔文市中心公共医疗中心 上午九点三十五分 多云
从计程车里出来,公共医疗中心沉重的白色大门突兀地立在眼前,在阴沉沉的天空下,这座原本是市政大厅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与周围环境显得格外不和谐。平时,这座建筑的门前总是排着长队—像汉密尔顿那样的“寄宿者”(大多是来做人格修复治疗的)以及他们的人类伙伴。迈尔斯曾经开玩笑说,这里是地球上动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而今天,除了人群(和兽群)之外多了一队警车,周围草坪上的棕榈树间拉上了黄色的警戒线,把中心围了个严实。
我刚走近警戒线,就被一个警察拦住了,“请出示证件,女士。”
“没事的,让她进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警戒线后面一片忙乱的身影里传出来。那个警察一脸迷惑地拉起黄色胶带。我满腹狐疑,躬身进去,径直走向周围警察最多的那辆警车。人群簇拥中,我看到了那个把我从梦乡里硬生生拽到这儿的“人”—确切地说,是一只黑猩猩。他坐在警车后备厢上,手里(如果那能称作“手”的话)笨拙地握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纸杯。他身穿一件滑稽的小号警服,胸前挂着的证件上写着:詹姆斯·古道尔警长。
“早啊,简薇女士。”黑猩猩的口音很古怪,“抱歉一大早就大老远地把你叫来。”我注意到,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而他额头上并没有语言合成器。难怪我之前没反应过来。
“简直难以置信!古道尔,你用嘴说话的能力快赶上语言合成器了!”我难以掩饰自己的吃惊,“你的进步比我想象的快得多。”
“是吗?我还指望你会说,我已经超过那个小玩意儿了呢。”古道尔皱起眉头,这让他深陷的眼眶看起来更深了,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不得不承认,他模仿人类表情的能力也是出类拔萃的。天才永远是天才,这条定律对灵长目动物普遍适用。
“好吧,言归正传。这次是什么事?”
“我们有麻烦了。”他从后备厢上跳下来,转身朝中心大门走去,一干警员跟随着他,“这里走,我们边走边说。”他向我招呼道。
“为什么每次出事都要请我出山?”我走在古道尔后面,俯视着他毛发稀少的头顶,“大到银行盗窃、入室杀人,小到偷鸡摸狗、街头斗殴—老天!我是个医生,不是侦探。”
“因为我们知道,你是达尔文最出色的人格移植专家,没有‘之一’。”古道尔仰头看了我一眼,“还有,你和‘寄宿者’打交道的时间最长,最了解他们的想法,因此也最适合解决与他们有关的犯罪问题。事实上,你还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
“得了吧,那几次纯属运气。”
“‘而运气有时能让失舵的船儿安然入港。’”他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了,“相信我,这次绝对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打赌你会感兴趣。”
一行人在大厅尽头的一扇灰色小门前停住了。在气势恢宏的大厅里,这扇门显得很不起眼,门口的地面上刺眼地用白色粉笔画出了一个人的轮廓,周围的墙壁和地砖上都有血迹。
“死者是医疗中心的一名保安。从尸体上的伤痕推断,杀死他的是一头大型食肉动物。”古道尔解释说。
“你认为这头‘食肉动物’是一个‘寄宿者’?”我蹲下来察看地上的痕迹,“如果是这样,门口的扫描装置应该记录了人格移植芯片的身份识别码。”
“我亲爱的女士,什么样的凶手会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进来呢?”古道尔用他毛茸茸的手从一名警员手里接过一个证物袋,袋中有几根金色的毛发,“根据从现场各处收集的毛发标本推断,这头动物是从一个废弃的电力系统维修通道钻进来的,它的目标很明确—那扇小灰门后面的医疗数据档案库。可是由于某种原因,它在杀死大厅里唯一的一名保安之后没能打开门锁,于是又沿原路返回了。很明显,只有人类的智慧才能制订出如此周密的计划。”
“嗯,听起来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事件的重点还不在这里,薇。”他抖了抖手里的证物袋,“化验车里的伙计们刚刚对这个DNA样本做了分析,发现它和地球上现存的任何一个物种都不匹配。”
“不匹配……是什么意思?”
“这个东西的DNA和山猫接近,但有几个完全不能识别的基因标记。我们怀疑它属于某个已经灭绝的猫科物种。”
“那就是说,一个使用不明猫科动物身体的‘寄宿者’溜进医疗中心,杀了一名保安,然后逃之夭夭了。我没看出这有什么特别的。”
“别装了,薇。傻瓜都看得出来。”古道尔激动起来,口齿变得有些含糊,“这个‘寄宿者’显然没有被记录在案,而且,它的身体只可能来源于违禁的克隆技术。这说明它来自澳大利亚以外—来自疫区。薇,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偷渡者。”
“嗯,听起来挺有逻辑。一个初来乍到的偷渡客,潜入医疗中心企图修改档案库里的资料,以便自己能够在达尔文长期居住。”我笑道,“只可惜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怎么进入达尔文的?坐船?每天进入达尔文港的船只扳着手指都能数出来,况且海关检查严格得连一只蚊子都别想蒙混过关。再说,想通过医疗中心的档案库修改人格备份资料也不切实际—医疗中心的终端对这些档案只拥有读取权限。”
古道尔摇摇头,“薇,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还不了解全局。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在北部领地存在着一个组织严密的偷渡网络,而这个网络在达尔文的接头者,是一个被唤作‘达尔文的夜莺’的人。目前,我们对这只‘夜莺’一无所知—男人还是女人?正常人还是‘寄宿者’?本地人还是来自疫区?这些问题都悬而未决。”
“该不会真是一只鸟吧?”我假装严肃地说。
“别开玩笑了。你比我更清楚,由于人格移植技术的局限性,只有哺乳动物才能充当人类的宿主。”
“好吧,咱们有话直说:你是希望我通过跟‘寄宿者’们的关系收集有关这个‘达尔文的夜莺’的情报。”我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腰,“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在我接触过的‘寄宿者’中,没有一个向我哪怕暗示过这个‘偷渡网络’的存在,更别提什么‘达尔文的夜莺’了。”
古道尔叹了口气(老天,他连叹气都学会了),“薇,这是无奈之举。我们实在被难住了。看在老朋友的分儿上—”
“哎,算了,我试着打听打听吧。”我不情愿地说,“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回诊所去了,今天上午还有两个预约。”我故意低头看了看表。
“谢谢你,薇。”古道尔模仿微笑的能力明显还不到家,看起来有一种做作的感觉,“这期间,我们会尽力解开这只‘猫科动物’的秘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毛茸茸的右爪伸了过来,像是要同我握手,我却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古道尔尴尬地把右爪缩了回去,“总之,合作愉快!”
他怒视一眼身后忍俊不禁的警员,然后对我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亮的牙齿。
“向来如此。”我也报以微笑。鉴于古道尔再一次把我拉下了水,稍许冒犯也不为过,“顺便劝你一句,”我指了指他手中的纸杯,“少喝点咖啡。很难说咖啡因对猴脑有什么影响。”
达尔文市区“天城”赌场 下午六点 多云转晴
晚礼服还是旗袍,这是一个问题。在敞开的衣柜前呆看了十分钟之后,我依然没有拿定主意,而巧玲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妈,好了没有?五点半了。”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乔叔叔的车在楼下等着了。”
我打开门,手里提着两件衣服,“巧玲,帮妈妈看看,哪件衣服比较合适?”
“这件。”巧玲心不在焉地指了指旗袍,“妈,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这可是我第一次参加学校的联欢会。校长说了,低年级学生一定要有家长陪同的……”
“别闹了巧玲,不是有乔叔叔吗?”见她有些不高兴,我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今晚妈妈实在有事,下次一定陪你去,啊?现在快把伊啼露的鸟笼拿给乔叔叔。”
巧玲气呼呼地转过头,不情愿地朝阳台走去。我关上门,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那张已不再年轻的脸孔,和脸上情不自禁的苦笑—衣柜、梳妆台、化妆品、首饰……我曾经比巧玲更厌烦这些琐碎的浮华,而现在,这些东西顽固地包围着我。
它们本不属于我的生活。
汽车在“天城”赌场门前的草坪边停住了。周围的车位已满,那些富丽堂皇的名车让乔医生的小型霍顿车有些相形见绌。我跨出车门,旗袍的束缚让我的动作有些僵硬。驾驶座上的乔医生向我挥手道别。
“谢谢你送我。”我说,“巧玲就拜托你照顾了。”我瞥了一眼还在后座上抱着鸟笼生闷气的巧玲。
“放心吧。我会按时把她送回家的。”乔医生点点头。
“还有伊啼露,它不会有事吧?”我看了看笼中那只萎靡不振的鸟儿,忧心忡忡地问。
“问题不大,我怀疑只是轻微的感染而已,很容易治好。”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看来你对这只鸟很有感情啊。”
我笑了笑,关上车门,目送汽车绝尘而去,然后转身走向赌场草坪。在阴沉了一整天之后,太阳总算忸忸怩怩地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看大地最后一眼。草坪尽头是一座简单的舞台,灯光把整个草坪照得透亮。著名的黄昏音乐会还没有开始,熙熙攘攘、衣着光鲜的(以及长有名贵皮毛的)来宾们正四处走动,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
我整了整衣领,向入口处的保安出示了邀请函,然后踏进了草地。就在我东张西望地寻找熟人的时候,一匹棕红色的马走到了我面前,向我低了低头(我猜它是在鞠躬)。我愣了一下,随即注意到它额头上的白斑,意识到这正是前几天到诊所来过的汉密尔顿先生。
“汉密尔顿先生!好胃口啊。”我开了个玩笑,“看来‘天城’的老板一点也不吝惜这块草地。”
“呸!这里的草尝起来跟塑料似的。”汉密尔顿先生倒是直言不讳,“是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简女士?”
“一个老朋友的邀请,汉密尔顿先生。”一只袋鼠从旁边经过,向我点点头。我不确定是否见过它,也只好尴尬地报以回礼,“这几天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医生!我的记忆力大为改善,你的技术果然名不虚传。更让我高兴的是,我认为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你看那边—”他举起一只前蹄,指向草坪对角线的另一头。在那里,我看到人群中有一匹纯黑色的马。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一匹母马,也许有英格兰血统。”我说。
“啊,没错。老天,她可真是个美人儿。”汉密尔顿兴奋地打了个响鼻,“你觉得我有机会吗?”
“哈!这我可不大确定,先生。”我忍俊不禁,“你完全不知道寄宿在那匹母马里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如果真是女人的话……”这时候,我看到迈尔斯在人群中向我招手,于是对汉密尔顿说,“不过,如果你真的有兴趣,试一试倒也无妨。”
“既然如此,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又向我“鞠了个躬”,“我要去开始一段新的冒险了。”说完,他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我朝迈尔斯点了点头,他极有风度地从原来的小圈子里告退,然后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又是老一套,毫无新意。于是我抢白道:“迈尔斯,如果你也说出什么‘风韵犹存’之类的胡话,我立刻就叫计程车打道回府。”
“哈!‘风韵犹存’?哦,我亲爱的女士。”迈尔斯似乎被逗乐了,我头一次觉得他的笑容很有魅力,“那个词用在你身上简直是亵渎,你还很年轻哪。顺便问问,刚才那匹马是你的病人?”
我向草坪对面瞥了一眼,汉密尔顿正和他的“黑美人”热烈交谈着—未免过于热烈了一些。我点点头,“人格修复服务—我的主要业务。动物大脑毕竟不同于人脑,它们会把人类的意识活动视作一种异常而加以纠正,所以,所有的‘寄宿者’都要定期进行抗排异治疗。”我清了清嗓子,“说正经的,迈尔斯,为什么约我在这样一个场合见面?太引人注目了。”
“中国有一句古话:‘大隐隐于市。’”他从兜里掏出个小东西,若无其事地塞到我手里,凭感觉,我辨认出那是一块高容量存储芯片,“完事了。你看,如果我为了这个专程跑到你府上,反而更引人注意。”
我把芯片塞进提包里,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咱们用得着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吗?只是一些研究数据而已,这是科学家之间正常的学术交流。”
“我们在墨尔本的同事可不这么想。要是被格哈特医生发现了,他一准儿会开除我。这些可是新联合国费尽心思保密的资料。它们要是落在不法之徒的手里,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当然,当然。如果人格移植的技术泄露出去,整个澳大利亚的社会秩序就会土崩瓦解,而这个国家已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了。”
“我听墨尔本中心的前辈们说,你当年参加了人格移植技术最初的开发—纯粹出于好奇—为什么你没有选择跟格哈特医生继续合作下去呢?”
“我说过,纯粹是个人原因。我觉得有太多的‘寄宿者’需要我的帮助,医生的角色更适合我。”我躲开他的视线,“再说,我了解格哈特教授。凭他的能力,就算没有我,把研究继续下去完全不是问题。对了,顺便向你打听个事儿。”我决定岔开话题,“你对‘达尔文的夜莺’了解多少?”
迈尔斯看起来很吃惊,他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一个朋友向我打听过,我毫无线索。”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这么说,你了解这个人的背景?”
迈尔斯面露难色,“原则上我应该向你保密,不过,事实上没有任何值得保密的东西。我们对这个神秘人物的了解几乎是零,只知道这家伙与北部领地的若干起偷渡事件有关,新联合国情报机关还怀疑这家伙涉嫌非法的情报走私活动。”
“这么说,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的蛇头?或者是一个同情疫区的极端分子?”
“或者干脆就是疫区派来的间谍,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家伙很可能是一个‘寄宿者’。”迈尔斯耸了耸肩,“他们在达尔文有一份冗长的嫌疑人列表,但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线索。”
“他们不会把我也列到那份黑名单上吧?”
“哈哈!凭这句话,我想他们就该把你的名字加进去。”迈尔斯爽朗的笑声让我绷紧的神经稍稍有些放松,“你想得太多了,可能整件事从头到尾不过是某个情报人员心血来潮的幻想而已。”这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不介意我也向你打听个事儿吧?”
“当然不。”我说,“乐意效劳。”
“你对达尔文警署的詹姆斯·古道尔警长有多少了解?”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这么说,格哈特把研究组的早期资料都给你看了?”
“我知道,他是你的老朋友,也是第一个实验品—第一例使用动物身体进行的人格移植手术。这在当时是机密,现在也没多少人知道。”他咳嗽了一声,“我感兴趣的是,他原来的身体是如何感染病毒的。”
我叹了口气,“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也不好意思敷衍你。詹姆斯·古道尔是被陷害的。当时,在亚特兰大根本就没有疫情,而古道尔却在那里被感染了,我们怀疑是他的调查给他惹来了杀身之祸。”
“他当时在调查什么?”
“说出来你也不信。”我耸耸肩,“他异想天开地认为大瘟疫是人为造成的,某个美国的生物实验室故意释放了病毒,诸如此类。完全是臆想—众人皆知,病毒是从南美的雨林里传出来的—过度砍伐森林的恶果之一。”
“这么说,他是个‘阴谋论’者?你知道,那些人喜欢没来由地怀疑大瘟疫其实是人为的。”
“愚蠢的想法。幸运的是,古道尔早就对这个想法弃若敝屣了。”“在遭人陷害、被迫停止调查之后?听起来不那么合乎逻辑。”“这是什么意思?陷害他的是个跟他有过节的疯子,跟他当时的调查毫无关系。”我皱起了眉头,“等等,你该不会怀疑古道尔就是‘达尔文的夜莺’吧?哈!这听起来比‘阴谋论’还要荒唐。要知道,他就是那个向我打听‘达尔文的夜莺’的人!”
“放松,我没有作任何暗示。”迈尔斯露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要是他真的受到怀疑,也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达尔文警署的第一把交椅上。”
这时,周围安静了下来,我环顾四周,发现其他客人正用责备的目光盯着还在高谈阔论的我们。我朝舞台上望去,原来乐队已经就位。迈尔斯牵住我的手,“我想我们说得够多了,剩下的时间应该用来欣赏音乐,你说呢?”
四周的灯光暗了下来,音乐渐起。与其他体面斯文的宾客一样,我也正襟危坐,装出一副陶醉的表情,可心思却全然不在音乐上。我不时偷偷瞟一眼身旁的迈尔斯,而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昏暗的灯光中,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似乎柔和了许多。不得不承认,迈尔斯身上有些与一个普通技术官僚格格不入的东西,只是我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直觉告诉我,迈尔斯似乎有所隐瞒—有关墨尔本,有关格哈特教授—他没有把完整的真相告诉我。这着实让我如坐针毡。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没说出关于我的完整的真相。
毕竟,这年头,没有人能说出完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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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尔文的夜莺
- 分类 : 中文原著
- 作者 : 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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