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
长铗
我用希腊文与希伯来文仓促记录这些文字,赶在热那亚人潘恩离港前,委托他将这些手稿妥善保管在他所认为安全的地方。
——卢浮宫纸莎草文件,E5591,托勒密城主教辛奈西斯(Synesius),AD.463
迪奥多西一世第五次担任罗马执政官的那年,罗马学者杰罗姆来到亚历山大港,没有人知晓他此行的使命,亚历山大港总督俄瑞斯忒斯也没有派人接待他。
杰罗姆在罗马享有盛誉,但在这儿,他又算什么?罗马皇帝雇佣了一艘热那亚商船专程为他送行,那艘吃水很深的商船载有杰罗姆私家藏书数千卷,奴仆五人,私人医生一名,木匠一名,外加修辞学教师一位,却载不来他在罗马建立起来的学术声誉。亚历山大人自豪地宣称,这儿不缺伊壁鸠鲁的花园,也不差斯多葛的门廊,更兼诸多怀疑学派、新柏拉图学派、不敬神学派、炼金术士、雄辩家们麇集于此各领风骚,谁还有兴趣听一个罗马人的指手画脚。
一位学识渊博的阿拉伯人告诉我,杰罗姆对亚历山大知识界抱有野心。此话不假,杰罗姆那双地中海般深邃的鹰眼中所透出的火焰,就像马其顿皇帝对东方疆土无休止的渴欲那般炽烈。我是在俄瑞斯忒斯的家庭晚宴上第一次见到杰罗姆的,了解到他与提阿非罗主教的私人关系,我礼貌性请他代我向提阿非罗主教问好。杰罗姆并没有显露传说中的傲慢,像每一位深藏不露的博学家一样,他友好地回应了我,声音如蜂蜜般温润。这不免令人失望,因为那时我还年轻,心底充满好奇,并不怀好意地期待罗马学者与本地那些自命非凡的大人物来一次激烈的正面交锋。
大概是出于与我类似的心理,我的朋友热那亚人潘恩凑上前来,向杰罗姆敬了一杯无花果酿造的美酒:“尊贵的客人,可否向您请教一道难题?”
潘恩是一名海员,也是一位见多识广的博学家,如果是连他也解决不了的难题,那么可以相信这个问题的难度不会亚于斯芬克斯之谜。因而许多人都簇拥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
杰罗姆微笑着,脸上写着“请便”二字。
潘恩在桌面上摆上九枚银币,排成三行三列:“这个该死的问题让我在船上输掉了九个金币,我不知道那些目不识丁的海盗也懂数学!”人群里爆发出几个短促的笑声。潘恩环顾众人一圈,目光驻停在杰罗姆的脸上:“同样,今天谁能移动这些银币,把它们从原来的八行,每行三枚,变为十行,每行三枚,这九枚银币便属于它。”
说完,他便扭头走出喧闹的人群,用一枚小银勺从蜜罐里舀起金灿灿的蜂蜜,放进酒杯里,缓缓地搅动起来。蜂蜜是不容易与酒调在一起的,显然,这也是个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解决的问题。
“这个问题可以由我的木匠来解决,因为这需要用到弹墨线。”杰罗姆慢条斯理地说,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朝向潘恩的方向,而是侧着脸庞,他漂亮的短髯修得笔直,比女人后颈上的茸毛还要精致细密。
酒杯里的漩涡陡然乱了,稍稍地溅出杯沿。潘恩像喝醉了似的,红着脸走过来。
当然,这儿没有什么木匠。杰罗姆闭着一只眼,脸贴近桌面,瞄准前方,手指推动着银币缓缓前进,那专注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海伦 [1] 在丈量尼罗河三角洲的土地。
每当杰罗姆排好一行三枚银币,人群中就会响起怀疑的声音:
“这样可不行。就好比一个拙劣的裁缝,左边袖子短了,往左边扯扯,但右边又短了。”
每一个埃及人都是测量术的专家,他们对平面几何的直觉极为精确,就像对尼罗河泛滥期的到来那样敏感。
但是这一次,围观者们错了。当杰罗姆排好他最后一枚银币,人们甚至还没有在第一时间内意识到问题已经解决了。因为银币的排列实在是太违背直觉了,几乎每一个具有数学常识的人都会认为最可能的排法应该是几何图形的,像平方数、三角数或是正多面体那样和谐优美。 [2] 而杰罗姆的排列却是混乱的,甚至是非对称的,就好比夜空里的繁星,被寥寥几笔线条连接起来,突然构成了直观化的星座。
人群中爆发的第一个掌声来自潘恩,他输掉了九个金币—第一次,他从海盗那儿获得了这个有趣的问题,第二次,他得到了答案。后来这九枚金币被永久地镶在樱桃木桌面上,并被悬挂于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地下藏库,与希波克拉底医学著作、古代悲剧作家的手稿真迹、阿基米德螺旋抽水机陈列在一起,像是一个示威,又像是罗马皇帝的诏书,似在向亚历山大人宣布:我们来了!
杰罗姆的表演还没有结束,他俨然把这庄重的场所当成了闹哄哄的罗马集市,甚至没有征得总督大人的允许便向在场五十五位饱学之士发表了一段即兴演说。如果这儿有一只酒桶的话他说不定还会站在上面。
他的发言里有一些有意思的观点,比如他说,阿基米德是个虚张声势的骗子,他绝无可能设计出铁爪起重机把敌人的军舰吊起来;阿波罗尼奥斯 [3] 也不过是一位沽名钓誉之徒,他的传世名作《圆锥曲线》无非是在重复前人的工作;还有亚历山大人所敬重的
埃拉托色尼 [4] ,其实就是个什么都只懂一点儿的半桶水。
不消说这些耸人听闻的论点在与会诸公听来会有多刺耳,这不啻是在向整个亚历山大学派宣战。不过杰罗姆富有个人魅力的地方在于,他每叙述一个论点都例举了充分的证据。比如在怀疑阿基米德时,他亲手用微缩模型做了示范—这大概是为什么他的随从中会有木匠的缘故吧。在批评阿波罗尼奥斯时,他例举了《圆锥曲线》中欧几里德、梅内克缪斯的一些研究成果。在揶揄埃拉托色尼时,他开玩笑说埃拉托色尼计算的地球子午线长度的误差大到可以装下整个地中海。
“数学是一门精密的学问,不容任何自作聪明的头脑擅作改动。”他说,“在罗马时,我从一位威尼斯商人那得到一部希腊文抄本《算术》 [5] ,用漂亮的安色尔字体 [6] 书写在一部金线装订的羊皮纸卷上,每一个字就像印刷字体那样精确、严密。我第一眼看到它就决定用三个金币买下它,虽然威尼斯商人喜悦的眼神告诉我他赚到了,但我觉得收藏它是划算的。可当我翻到书的第三章后却又改变了主意,一种粗鄙的靛蓝墨水书写的批注映入眼帘,就像是田野里的金龟子那样耀眼刺目。威尼斯商人告诉我,伟大的亚历山大学者修订了丢番图的原著,以使它显得更完美精确,全地中海人都以使用这样的修订本为荣。我把那本书扔到他的脸上,告诉他,那些敢对先贤的著作擅作更改的人都得挨这一巴掌!而这正是我来到这儿的原因。”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宴会变得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席昂 [7] 的女儿希帕提娅 [8] 的身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内露出
恍然大悟的神情—这才是罗马人的重点。
我的老师希帕提娅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但她借以闻名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学识。正是她修订了丢番图与阿波罗尼奥斯的著作,以使它们变得更通俗易懂。
我不是历史学家,作为希帕提娅的学生,我在书写这些文字之时难免带有某种倾向。但是对于希帕提娅在亚历山大人中所享有的声望,无须任何修辞学的夸张与溢美。读者们可以从同时代的文学家、艺术家的作品中读得浮光掠影的片章,他们形容希帕提娅具有雅典娜般的美貌。
我理解罗马人的感受,在几个世纪前,亚历山大人拥有泽诺多托斯、埃拉托色尼、卡利马科斯,那都是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人们信服他们的智慧。自最后一位全能数学家帕普斯辞世以来,人们悲观地以为科学已经终结了。而如今,罗马人惊奇地发现,拥有骄傲历史的亚历山大人竟然拜倒在一个女人的脚下,他们像不谙世事的儿童般簇拥在希帕提娅的身旁,聆听她娓娓动听的教诲。希帕提娅的门下车水马龙,冠盖云集,权贵名流们不远千里前来倾听她的讲学,时人均以成为希帕提娅的学生为荣。
我们多么渴望希帕提娅与罗马人展开一场阿喀琉斯对战赫克托式的辩论!可是,我的老师只是披着她那件缀满补丁的长袍静静坐在人群中,就像牧羊人坐在心爱的羊群里,只有牧笛声在她耳中飘荡。
她说:“尊敬的客人,您所苦苦寻觅的,蕴藏在您对先贤们精彩的评价里。”
在座诸宾先是一愣,旋即哄然大笑。罗马人的闳词雄辩就像回旋镖,全部飞向了自己—如果后人没有资格对先贤们的著作进行修订诠释,那么他刚才在评价阿基米德时为什么不闭上自己的嘴巴呢?
杰罗姆粗大的喉结颤抖一下,说不出话来,也许下一次他还应带上他的修辞学教师。
可是作为罗马皇帝钦定的使者,亚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传弟子,杰罗姆在亚历山大的使命才刚刚开始。“亚里士多德嫡传弟子”的说法来自他漂亮的花体签名,在清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目录系统后,在核查总督大人的土地税收账簿后,他都会留下这个令人怀疑的签名。就像马其顿皇帝每攻下一座城池,都要无比自豪地向投降的异族们宣告:“腓力之子,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宣布此谕……”杰罗姆继承了亚历山大的野心,但他的所谓亚里士多德嫡传弟子的说法已是无史可稽。
为此,有人曾向我的老师请教:“杰罗姆自称是亚里士多德的传人,这种说法可有依据?以及,先生您的学问又是出自何源?”
希帕提娅微微一笑,说:“对于山涧的涓涓细流,人们可以很清晰地追溯它的源流。对于浩渺汪洋,却很难穷尽它的源头。”
杰罗姆为什么要对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目录系统进行清理?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自卡利马科斯 [9] 建立起亚历山大的目录系统以来,图书馆的藏书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一样生长起来。
每天,托勒密王朝的国王们、执政长官们从全世界收集来不同语言的图书、手稿、符号图谱;缮写室里上百个希腊文、阿拉伯文、腓尼基文、拉丁文、科普特文书法家们在烛影清灯下日夜不停地抄写,沿长长的铜尺画出平行等距的横线,保证每一个字母都排列得严密工整;插画家们为繁密的文字缀上斑斓的颜色,圣女、天使、怪兽的形象在书页上惟妙惟肖地舞动;熟练的装订员用砂纸、鹅卵石打磨上等的羊皮纸,用白垩软化它,用铁尺压平纸面,最后用结实的牛筋、亚麻线装订成册。那些纯手工制作的羊皮纸卷因其孕育于充满迷迭香、薰衣草、东方檀香的缮写室、装订室里,生来便散发一种令人眩晕的气息,让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借阅者都
沉醉于它的厚重与玄奥。
托勒密王家图书馆到底收藏有多少图书?这大概是个“阿基米德的牛” [10] 式的谜题。伟大的目录学家谦虚地宣称有藏书四十九万卷,在拉丁文诗人格利乌斯浪漫的想象中,这个数字扩大到了七十万卷。即便是埃拉托色尼,也没有勇气对如此庞大的图书系统进行整理。而一个初来乍到的罗马人却把自己当成了园丁,妄图对这图腾柱般神圣的大树动剪刀!
在洪水到来的季节,一位炼金师拜访了我的老师,忧心忡忡地提到杰罗姆把佐西默斯 [11] 的著作清理出了图书馆。不久,一位阿拉伯学者告诉老师,他在亚历山大藏书库里已无法找到萨尔恭二世 [12] 的楔形文编年史。后来,一位多那图斯教徒向老师声泪俱下地控诉杰罗姆销毁了提科尼乌斯 [13] 的作品。
“我应该去拜访他。”希帕提娅吩咐仆人准备马车。
我却挡在了马车的前面:“先生,您不能去。”
希帕提娅露出略为讶异的神情:“这不是你的风格,我的学生。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怎么会对他人的痛苦熟视无睹?”
“先生您了解外界的传闻吗?罗马人的野心路人皆知,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向您示威,如果您去拜访他,那正中了他的圈套。”
“那又如何?”
“可是,因为有您的存在,我们才拥有六翼天使神庙 [14] ,如果连您也被牵扯进这场风波,亚历山大人连六翼天使神庙也要失去。”
希帕提娅回望了一眼神庙那巍峨的爱奥尼亚大理石柱 [15] ,当她转过头来,石阶下满目却是期待的焦灼面孔。她挽起雪白的亚麻长袍,赤裸着光洁如玉的脚踝,登上了马车。
杰罗姆把亚历山大图书馆当成了他私人官邸,图书陈列室变成了娱乐场馆,里面正上演着时下流行的自动傀儡剧 [16] ,台下看客们正为木偶们笨拙滑稽的演出笑得前俯后仰,而杰罗姆本人则一面观看着演出,一面与一位印度盲人棋手下着象棋,手里还把玩着一个埃特卢斯卡十二面体智力玩具。
见到希帕提娅,他殷勤地迎接过来:“我本应先拜访您的,美丽的女士。”他谦卑地欠了欠身,亲吻了她的手背,然后邀请她一起观看木偶剧。
“在希腊人的传说中,第一代人类是黄金锻造的,他们拥有神一般的体魄与智力。”杰罗姆口若悬河地向我的老师谈起他对文明的见解,“第二代人类是白银所铸造的,他们在体形与精神上都略逊于第一代人类。而到了我们这一代—第三代人类,无论是在体魄与智力上都已远逊于古人。据说在几百年前,人们可以轻易地把十二面体魔方复原,就像这样。”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把已经恢复秩序的完美几何体递到希帕提娅的面前,“而今天的人们,甚至连立方体的魔方都无法拼好。亚历山大人所敬仰的女士,您觉得呢?”
我的老师希帕提娅微微含笑:“今人不能领悟古人的玩具,是因为古代的智者已证明,任何一个复杂的魔方,都可以在有限步内恢复其原有秩序,所以今人不再对古人的玩具感兴趣,而未必是智力上逊于古人。同样,一位古代人生活在今天,也会为灯塔与长堤所拱卫的亚历山大城而赞叹。”当她侧过脸庞答话时,彩色
玻璃透下的光线正好映在她的脸庞上,就好像阳光穿透琥珀,那凝固的线条悄然融化,脸上的茸毛变得几近透明。不可一世的罗马人也不敢正视她的美丽,只好稍稍偏转视线,假装去看舞台上的木偶。
“哈哈,好一个可以在有限步内恢复其原有秩序!”杰罗姆放声大笑。舞台上被宙斯化成了小母牛的娥伊被她的父亲认了出来,观众们正沉浸在感动与忧伤之中,这爽朗的笑声未免显得不合时宜,许多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我喜欢这个命题。万物皆数,一而二,二而三,无限渐次递归……世上万物莫不如此,人生如戏,所有发生的一切也许只不过是预先写好的剧本的重演。”很意外,他似乎赞同希帕提娅的论点,可是反过来未必如此。
希帕提娅严肃地说:“万物皆数,而数并非万物。”
杰罗姆皱了皱眉头:“此话怎讲?”
“古代的智者芝诺曾提出,一支飞驰的羽箭在每一个时刻点都是静止的,但是一支飞驰的羽箭并不等于每一个静止时刻的相加 [17] ,就好比一根数轴并不等于数轴上每一个长度为零的数的相加。”
杰罗姆陷入了沉思,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幸好他的头低垂在棋盘之上,让人以为他只是沉浸在棋局当中,巧妙地掩饰了他内心的慌乱。
一支飞驰的羽箭并不等于每一个静止时刻的相加,这是多么朴素的论证。当时我与在场的许多智士一样,以为希帕提娅只是在转述芝诺的论断,她的叙述谦虚地略掉了这一论证的主语,直到许多年后我回忆整理老师的学说之时,这才领悟到那些隐晦的智慧。
“哗”的一声,盲棋手推秤认负了,这真是一个来得及时的鼓舞。
杰罗姆谦虚地说:“先生,您为何认输呢?棋盘的空格子还有那么多,我们所剩棋子兵力也不相上下,难道您现在就能预见最终的结果吗?”
盲棋手恭敬地躬下身子:“大人,让您见笑了。如果说棋局刚刚开始便能洞知胜负也许过于夸张,但是作为一名以下棋为生的棋手,在棋局过半并少一兵的情况下,还不能预知自己的失利,那就未免太自大了,尤其是在大人您这样的高超的对手面前。”
杰罗姆露出颇为自得的神情,似问非问道:“先生,我听说在古代没有规则的年代,执黑先行的棋手是必胜的是吗?”
“是的。大人,正是由于先行有利,人们这才制定一些有利于白棋的规则让棋局实现天平般的精密平衡。”
“但是不管多么精密的天平,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当中,也必然会有一方稍稍地沉下去而另一方稍稍地上翘。”
“是的,大人。”盲棋手口中称是,脸上却浮出迷茫的神色,确实,他已跟不上杰罗姆的思绪,罗马人的话早已意不在此。
“那么,”杰罗姆起身拍拍膝盖,转过身子面对观众们,他的动作潇洒又优雅,几乎本能地找回了面向公众演说时的固有姿态,“正因如此,不管棋局的情形多么复杂惊险,对于一名具有理想智力的棋手而言,棋局事实上在一开始便已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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