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
王侃瑜
云网会促进人类集体意识的萌发,而如此庞大的意识若不加控制将会非常可怕。如果能事先给其一个人格框架,集体意识的发展将能被限制在可控范围内……
一
(一)
一阵突如其来的恍惚,将何吟风的意识从虚拟实境拉回现实。她试图重新接入网络,却收到错误提示。扯下头上的工作套件后,吟风觉察到部门办公室荡漾开一道道高于听觉阈限的声波——金属与塑料的磕碰声,合成布料和尼龙椅面的摩擦声,带着微微讶异和愤懑的呼吸声。何吟风用鞋跟蹬了一下地面,电脑椅的滑轮后转几圈停住,她扭头看向右边的同事,正迎上对方同样探询的目光,无奈地交换一个小幅度的摇头后,吟风重新面向自己的终端工作站,开始检查本地自动保存的情况。
网络中断很不寻常,这是吟风工作三年来第一次碰到。公司内部局域网工作如常,可与外部的连接却断开了,所以借助云计算实现的虚拟实境才会崩溃。吟风抬起手腕,试着用移动终端接入云网读取四大网络媒体的实时新闻,请求却遭驳回,液晶屏同时显示网络连接错误,果然是外部网络问题。
部门主管从她的独立封闭式办公室推门而出,宣布由于云网连接中断全部门提前结束工作。她转身离开时,吟风注意到她一丝不苟拢起的发髻里掺进了几缕银色。这是吟风今年第二次当面见到主管,上次还得追溯到三月份的公司网络故障演习。主管很少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所有工作指导都通过网络直接发送到终端工作站,吟风试图回忆上次见到主管时她是否有白发,却发现根本想不起来,她对这个一年到头见不上几次面的主管了解太少,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邮件通讯录上的显示名是Celine Meng,在Reservoir这样的跨国公司,全部邮件往来都是英语,员工互相称呼也都用英语名,坚持使用Yinfeng作为代号的吟风是个少见的异类。
技术提高效率的同时,也在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Reservoir在全球各大城市都设有分公司,吟风供职于亚太区总部的人力资源部门;部门员工近百名,她认识的不超过百分之三十,除去同团队成员和直线经理、职能经理,其他部门同事对她而言都是数据库里的代号,抽象且陌生。有时候,吟风会怀疑自己以前学的那些人力资源管理啦、组织行为学啦全都是没用的,一切看似科学的模型、看似宏伟的愿景在实际应用中都化作处理不完的琐事,邮件如飞来的雪片,数字如落下的瀑布,吟风被埋在底下,越陷越深,爬不出来。入职之前,吟风以为人力资源管理真的是和“人”打交道,以为她所在的“员工幸福指数测评小组”真的能够保证公司员工幸福工作,可后来她发现自己太天真。所谓员工幸福指数测评,其实是监控员工的工作效率与情绪波动,一旦发现超出预设范围的异常数值就采取措施,经由人工手法修正其“错误”状态。效率和情绪被抽象成数字,吟风熟悉全公司员工的心理状态数据超过熟悉他们的体貌特征。每个人准点走进办公室,戴上工作套件,接入网络开始工作,很少有机会互相交谈,更少有机会准时下班离开。吟风敢打赌,假如有人窃取公司员工的登录信息并代替她来上班,公司资料被篡改或者转移之前都不会有人发现。
吟风看了眼移动终端,十六点十二分,垂下手腕,指尖擦过腹部时,吟风嘴角扬起一丝弧度,她克制住,开始收拾东西。
半小时后,吟风坐上公交,并非尚在实验中的无人驾驶巴士,司机在驾驶座上掌控车辆行驶的方向,让人安心。在没有云网的情况下,任何无人驾驶车辆都动弹不得。正因如此,轨道交通陷入瘫痪状态,路面交通系统也只能依赖未及被淘汰的人工驾驶车辆,依赖司机的记忆和判断行进,这种情况下,没人会苛责输送效率低下。吟风庆幸如今的巴士不再像过去那么颠,不然她准得犯晕。
今天是吟风和阿诺交往一周年纪念日。她总觉得自己与阿诺的相识有几分偶像剧色彩,一年多以前,有颗倒霉的彗星进入公众视线,它在宇宙中漂泊了数十亿年,直到旅程临近终点才被人发现,它的运行轨道离太阳很近,或者会撞向太阳瞬间消融,或者会挣脱引力逃出太阳系。彗星命运决定当晚,吟风随一群天文爱好者去郊外观测,见证流浪彗星与恒星引力的角逐。彗星掠过太阳的瞬间在下半夜,上半夜时,许多人选择躲在车里,通过移动终端追踪彗星轨迹。吟风一个人躺在车外的防潮垫上看星星,夜空好像一张浸透蓝黑墨水的纸,浓得要滴下水来,夏季大三角在天际闪耀,最亮的钻石与之相比都显得暗淡。郊外仲夏夜的风有点凉,吟风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她依稀念起自己的大学时代,那些翘掉专业课旁听天体物理课躲在教室后排听老师讲多普勒效应的日子,回忆如潮,她沉浸其中。一个陌生男声突然问道“你在看什么”,吟风下意识答道“红移”,红移并不能被看到,却能在问话人心中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问话人是陈诺。彗星最终在百万度的日冕中化作尘埃,吟风与陈诺的感情却不断升温,两个多月后便确立恋爱关系。有时候,吟风想这是缘分,那夜星空下,存在了数十亿年的天体消亡了,换来她与阿诺感情的开始,可她又会马上推翻自己的想法,作为一个坚定的理性主义者,她无法找到缘分的科学依据。
公交沿江边驶过,对岸的钟声传来,隔那么远依然浑厚,车在钟声中钻进越江隧道。吟风听母亲讲过,在她年轻时江底还有观光隧道,游客坐上全透明观光车穿越隧道,一路灯光变换,营造了种种超现实场景,模拟出时空隧道的感觉。吟风总想着哪天要去坐来玩,可惜还没等她长大,观光隧道就因常年亏损而停止运营。吟风如今穿越的这条隧道是新近挖掘的,为了进一步缓解越江交通拥堵;当年的观光隧道太狭窄,没有再利用价值,在这座庞大都市的母亲河下,它日渐荒废,被人遗忘。
隧道里的幽暗将时间无限拉长,等待光明的过程异常难熬,吟风下意识抬起手腕,想用移动终端加载路况获取通过时间评估,得到的却是停止爬行的进度条和网络错误的提醒,她才又想起今天的云网故障。吟风把视线投向车厢内其他乘客。坐在她左侧靠内座位的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高高绑起的双马尾挑染了荧光粉和柠檬黄,她面部表情平静,太过平静,甚至到了完全静止不动的地步,就像正在缓冲的动态影像,女孩右耳耳垂趴着一只形状夸张的蜘蛛,八条腿闪着诡异的光芒,这是耳钉式移动终端,通过蓝牙与隐藏在大脑灰质中的植入式接口相连,吟风猜测她是想通过植入式接口接入云网,却卡在半程无法继续。右边隔开走道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弓着背,双手紧紧攥住上个世代的智能手机,鼻尖快要贴到屏幕,他一遍又一遍点按屏幕上某个区域,脸上的肌肉拧在一起,男人的咖啡色外套洗得泛白,肘部翻起一圈毛绒,一看便知他无法负担植入手术的高昂费用,吟风想他一定是在不断尝试刷新网页时加载失败,窝着一肚子火又焦虑不堪,下一步就该摔手机了。吟风坐在车厢后排,从她的角度看去,大半个车厢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尽管那端的世界因为云网中断关上了大门,他们却仍不愿走出自己的世界与人面对面交谈。整个车厢安静得能听到混合能源马达的运转声,没有人说话。
人们早就习惯了云网的存在,它不在任何地方,却无处不在。云网让生活便捷,记忆云则被誉为人类进化史上的丰碑。人们可以随时接入公共数据库搜寻想要的资料,也能实时备份私人记忆库;走在技术潮流尖端的极客早就选择植入内置接口,把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保存到云端,多重备份被分别保存在地球上最安全的地方,海底、地下、戒备森严的银行保险柜,没有人知道这些服务器的具体所在。御云公司迅速崛起,他们甚至考虑在环地轨道新建一个数据中心,彻底阻绝人们对于遗忘或记忆丢失的担心。刚从欧洲回来时,吟风有些吃惊,她知道古老又年轻的祖国正处在飞速发展的轨道上,但亲眼目睹这些变化还是让她震撼不已。她离开不到四年,记忆云迅速蚕食了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你可能并未意识到,但你却正在使用它、依赖它、渐渐离不开它,每个人都不自觉融入记忆云,为它的增长贡献出自己的一部分,同时也抛弃一部分自我,人们不再用心去记什么东西,而是选择将记忆上传到云端,以提升大脑运转速度,记忆云分享也让协作变得更容易,集体主义在这个时代被重新诠释。人们习惯在云端解决一切问题,娱乐、学习,甚至相亲择偶,面对面交流的频次被降到最低。吟风回国这几年来最后一个当面认识的人是陈诺,今晚,她将与他约会,像所有旧时代恋爱电影中那样,共进烛光晚餐,并且给他一个惊喜。
(二)
陈诺跌进空白。
上一秒钟,他还在数据海湾冲浪,驾着巡察银鲨追赶漏洞。他追查这个漏洞已经两天了,狡猾的漏洞N57304在他搭建的海湾中化为剑鱼,每次都在银鲨即将赶上的瞬间溜走。两天,对于一个漏洞捕手来说可不算短,漏洞多存在一秒钟,数据风险就增加一分。阿诺是御云公司的首席漏洞捕手,或者按照官方说法,数据安全监察员。他试过许多虚拟场景,扮演过中国古代战场上的骑兵,都市传说里的猎魔人,甚至星际战舰的驾驶员。如果今天还抓不到N57304,他考虑明天换一个场景,也许围棋对弈是个不错的模组,他已经很久没试过这种不动声色的制敌方式了。围棋,简单纯粹又变幻莫测,是送N57304归西的好办法。
可他也许不用等到明天,银鲨发现了目标,它循着剑鱼游动激起的水纹一路追击,在相隔数米时猛然发力,咬到了!银鲨锋利的牙齿划破N57304的尾鳍,剑鱼扭身一头钻进水深处,身后淌下一行淡红色血迹。阿诺知道它逃不远了,银鲨也知道。它不急不缓地追上去,很近了,阿诺可以闻到水中的血腥味,他能看到剑鱼游动时微妙而不自然的颤动,再有一点耐心,他就能收获职业生涯中第四十二枚高危漏洞捕获奖章。银鲨又追开十来米,收紧尾鳍,而后用力甩开,向前扑去。阿诺看到N57304的整条鱼身落入银鲨张开的大颚……
定格。银鲨的颚一帧一帧地闭合,剑鱼一帧一帧地向前移动,场景从对象边缘开始崩溃,阿诺看着剑鱼的形状在银鲨嘴下一点点瓦解,银鲨本身也逐渐失去形状,像素格如流沙般落入不可知的深渊。突然,他周遭的世界变成一片空白,缓冲到头了。
陈诺退出虚拟实境,回到现实。同一时间,他开始尝试使用植入式接口、公司量子终端和私人移动终端接入网络查询错误原因,却发现网络链接全面中断。云网挂了。
这不正常,阿诺把绝大部分记忆都存储在云端,但直觉告诉他这很少发生。他走出自己的胶囊隔间,发现隔壁的家伙也正探头张望。那家伙叫什么来着?阿诺习惯性用移动终端扫描对方脸部,想从记忆库中寻找匹配数据,可请求并未得到反馈,瞬间他反应过来云网断了。算了,这不重要。阿诺扶了扶眼镜,镜框压得他鼻梁有些疼,不知道新一代眼镜式移动终端何时上市,希望能更轻便些。
“嗨,哥们儿,”阿诺挑了个万用万灵的称呼,“知道怎么回事吗?”
对方摇摇头:“鬼才知道。我正在搭建每日防火墙,都快完成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化成水流走。真见鬼。”
“差不多。我看是云网的问题,谁会有线索?”阿诺习惯直截了当。
“问问猴哥吧。”
“猴哥?”阿诺抬起右手,用大拇指刮了刮鼻子,他对这个代号没有印象。
对方用下巴指了指十点钟方向,说:“走到底左手边,六十四号胶囊隔间那个,云网专家。”
“谢了。”阿诺向这位不知名的邻居同事告别,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循着他指示的方向走去。
六十四号隔间门掩着。阿诺敲了敲,无人应答,他推门而入。
隔间里没开灯,只有公司的量子终端显示屏闪烁出一片单调的荧光。借着那光,阿诺看见豆袋椅上窝着个人,一双手臂枕在脑后,脑袋上顶着一头杂乱长发,看上去有阵子没打理了,一缕细烟从那颗脑袋前方升起。
“嘿,你怎么搞定烟雾报警器的?”阿诺开口问道。
“用脑子。”含混不清的声音像被闷在罐子里,有可能因为说话者叼着烟,也有可能是他压根儿就是懒得张嘴。
阿诺不抽烟,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他想尽快打听到消息离开,“云网怎么了?”
“有人切断了水源。”那声音缓缓道。
“什么?”对方的回答让阿诺摸不着头脑。
脑袋后枕着的一只手抽了出来,在空中兜个圈移到嘴边夹起烟,那缕细烟向外平移了二十厘米,阿诺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声音清晰起来:“云暂时聚不起来,雾占据主导,什么都看不清楚。耐心点,总有一天风会吹散雾,云也会再聚起来,可没有雾也就没有云,这是一场博弈啊。有点耐心,伙计。”
阿诺转身出门。自始至终,他都没见到这个被称作“猴哥”的男人正脸。无所谓,反正目前无法连接云端记忆库,也许他们早就认识。
阿诺走回自己的胶囊隔间,他在量子终端上留了一份简要常用的资料库,虽说没有云端的完整资料库好用,但也还凑合,尤其在又无法从别处得到满意回答的时候,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他接通大脑植入式接口和量子终端,将分析云网中断原因设为AA级任务,一头扎进分析中。
等阿诺再次回过神来时,已是晚上八点多,没有结果。网络恢复的提示音在他耳边响起,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动人的音符。可随之而来的是紧急事件提醒的警报声,一个红色的AAA级日程安排滑入他的视域,文字在镜片上定格:
事件:一周年纪念日
时间:下午六点
地点:K11
相关:吟风
备注:复习交往一年来的重要时刻,带上礼物,千万别迟到!!!
一旁的灰色小框提示:
已推迟两小时,继续推迟或者取消?
关键词自动检索“吟风”,私人记忆库中的资料按照优先级源源不断地涌入陈诺脑中。他在心中骂了无数句脏话,抓起外套冲出胶囊隔间。他试着呼叫吟风,却一次又一次遭到拒绝响应。陈诺顾不得高昂的车费,拦住最近一辆人工驾驶的出租车,直奔约会地点。
真该死,和女朋友交往一周年纪念日的约会,偏偏被云网中断搅和了。
(三)
徐青忆吃过晚饭,坐在沙发上想看电视。
一个人的日子,再逍遥也是凄清的。自前年退休以后,徐青忆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散步到两条马路开外的菜场买菜;不用顾忌别人的口味,却也没法由着自己的喜好来,菜买太多,一个人也吃不掉。她想起上回贪心要了一整条鳊鱼回家红烧,足足吃了三天还没吃完,浸泡在酱汁里的鳊鱼热了又冷,冷了又热,鱼肉腐坏的速度远快于青忆消化的速度,最后她不得不倒掉吃剩下的半条鱼,腥臭的馊味久久不散。从此,她再不敢多买。自女儿读大学住校以来,徐青忆很久没下厨了。她一个人生活,平时白天讲课,晚上带自习,学校食堂提供两餐,周末又要给学生加开补习班也没时间做饭,总是在外面随便吃点凑合着过。退休后时间一下子多出来,她只能重拾起年轻时的日常功课,以消磨这奢侈到用不完的时光。上午几个小时献给厨房,烧出一天的饭菜,中饭吃一半,晚饭吃一半。下午她看书,有时也写东西,年轻时的习惯保持至今,没有文字的陪伴总让她不踏实。可最近,青忆觉得自己视力变差了,纸上的字模模糊糊,读不进脑子里,看完一页也不知书上讲了什么。青忆思忖着去配副老花镜,人老了到底不中用啊。
徐青忆就这么在沙发上愣了半天神,才想起自己是要看电视。她按下遥控器上的红色电源键,电视机却没像往常那样进入点播菜单,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蓝色,屏幕中央有一行白色小字。她看不清楚,只得起身凑去近前。“网络中断无信号。”她拔掉电源又重新打开,还是蓝光一片。看来得打电话报修,这什么次生代3D无线智能电视,根本不可靠,还不如老早的平面数字机顶盒,插上网线,电视节目就来,根本不用操心。
她坐回沙发,习惯性伸手去够一旁茶几上的电话,没有摸到。她转头一看,茶几上摊着的只有隔夜的报纸,电话不见了。她这才记起因为使用频率太低,电话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淘汰了,连报纸也越来越少见,只有靠政府背景撑腰的几家纸媒苦苦坚持,守着传统媒体的最后几抹余晖。她试图回忆自己把手机搁在哪儿了,上次用手机是什么时候来着?大概是给女儿打电话吧,说起来,又好几天没给女儿打电话了,不晓得她最近好不好。
吟风本科开始就住学校寝室,在国外的三年多更是没回过一趟家。青忆算得上开明,她也觉得趁年轻在外面闯闯蛮好,但操心是省不了的。前几年忙工作,女儿的事也顾不上太多;退休后,大半的心又挂回女儿吟风身上。吟风自小独立,这是好事,可到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她现在那个男朋友,小她三岁不说,还是个程序员,爱赶技术时髦,跟她爸以前一模一样。青忆劝过吟风,可她就是不听,上回竟还顶撞青忆,害青忆一气之下挂掉电话,随手把手机丢在厨房。对,手机在厨房里。
青忆站在厨房门口扫视一圈,没有手机的影子。上回和吟风打电话时,自己在干什么?青忆用劲想,肯定不是在择菜,也没起油锅;她打开碗柜看看,没有;探了探米袋,也没有;她甚至打开冰箱,翻了翻蔬菜屉,还是一无所获。青忆停下来,试着往前想,那天是吟风打来的电话吗?好像是,那应该是在她晚上下班后打来的。大晚上的青忆会在厨房里干什么呢?晚上她一般不下厨啊。青忆想不起来,她习惯性地拳起左手顶到嘴边,拿嘴唇抿了抿手背,触感粗糙,她张开左手推远来看,手背上一小片烫伤的痕迹。这是……对了,上次吟风打电话来时,手机搁在茶几上,边上就是一杯热茶,青忆急着接电话不小心碰翻茶杯,手机没事,手上的皮肤倒烫伤了一片,青忆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急忙到厨房挂橱里找烫伤药膏。青忆打开挂橱橱门,拿出药箱掀开盖子,果然,手机正躺在一堆药品当中。
手机早就没电自动关机了,青忆抓起它走到无线充电区域,重新开机,拨通吟风的号码。
“喂,妈……”吟风接得很慢。
“晚饭吃过了吗?”青忆的第一句问话总离不开吃。
一小会儿沉默。
“还没。”
“怎么这么晚还不吃啊?又加班啦?”青忆知道女儿工作忙,可身体总要当心。
“不是,我约了……”吟风顿了顿,“我约了人。”
“又是那个诺……什么诺?”青忆陡然提高警惕。
吟风迟疑着“嗯”了一声,“陈诺。”
“我老早跟你讲过啦,那小伙子不靠谱,”青忆抓住机会又唠叨起来,“这么晚还不来找你,是不是又迟到了,他当是吃夜宵啊?”
“妈,别说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云网出故障啦?”女儿故意扯开话题。
可青忆却没这么容易罢休,“不晓得,出故障又怎么样?我从来不用它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出故障他就有理由迟到了?”
“妈——”吟风拖长了称呼的尾音,“每个人都要用到云网的,没有云网你连电视都看不了。云网故障,整个轨道交通和无人驾驶交通网络都停运了,所以阿诺才……”
“他要真在乎你,跑步都跑到你跟前了,这个点儿还不出现,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到哪儿了吧。”青忆看不得女儿受委屈,尤其是从那小子身上。
吟风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只有网络电话,网断了打不通……”
青忆听着更来气,“你看看你看看,还不承认他不靠谱?女朋友想联系他都联系不到,怎么恋爱的啊。”
“他……平时都联系得上,今天是特殊情况,云网断了啊。说不定他正往这儿赶呢。”吟风最后一句话里,并没有多少确定的口气。
“男人啊,你永远不能把他们往好里想。说不定他压根儿就忘了这事,没有那什么云网提醒他还想不起来呢。他不是靠技术吃饭靠技术生活嘛,没有技术他还能靠什么?等哪天靠过了头啊,就像你爸那样……”
“妈!”吟风这声叫得很急,生生掐断青忆的话头。
“唉,”青忆叹一口气,“我知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二十八岁,也该认真考虑考虑了。”
“行,我都知道,陈诺他,”吟风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好好好,我也不多说了,你先吃点东西,别饿着。”青忆知道说也没用,但她没法不说。
吟风应了声便不再说话。
青忆挂断电话后,突然想起那次她在学校加班,吟风一个人在家等她,饿到不行,自己下馄饨吃。小姑娘往沸水里下馄饨,手势不对又收得太慢,溅出的水滴烫到了手,吟风一急又打翻了锅,亏得她躲避及时,烫伤的只是左手。青忆回家看到潮湿的厨房地板,葱花躲在瓷砖缝里,她叫来吟风才看到女儿左手上胡乱缠的绷带,小姑娘早就自己找出烫伤药膏涂上,还顺带收拾了厨房。那年女儿九岁,她爸出事还没到一年,青忆抱着吟风哭了很久,反倒像自己闯了祸受了伤。不知不觉间,女儿怎么就那么大了呢,青忆用右手摸了摸左手手背的烫伤处,微微凸起的疤痕有种陌生而奇妙的触感,不晓得吟风手上的疤还看不看得出。
最终,青忆还是没想起自己原本是想打电话报修电视。
二
(一)
大雾就像是伴随云网修复而出现一般,同云网一道环绕包围了整座城市。
雾的出现让一些人恐慌,尽管更多人只是一头扎进云网复归的喜悦中去。政府的官方解释是为加强云网的稳定性,授权御云在空气中投放了纳米量级的路由器,大雾可能是由此引发的连锁效应,副作用将在几日后消散缓解,让市民们不要恐慌。
那日吟风苦苦等了阿诺一个半小时,她设想过万千种阿诺迟到的原因,也尝试过无数次拨打陈诺的网络电话,没有一次成功,云网断了就是断了;纵使她在母亲面前再怎么维护阿诺,自己心底也很难压下这股气,加上她的身体受不得这番折腾,最终,她耗尽耐心,转身回家,离开的同时,她关闭了与阿诺之间的所有通话渠道。回家的公交车上,她一路望着窗外,看雾一点一点起来,路灯射出暖橙色的光,就像列队守卫投来的目光,从车头扫到车尾,又把车头交给下一盏,雾渐浓,光渐柔和,光的边缘模糊不清,在茫茫夜色中融作一个斑点。她把手轻轻搁在肚子上,什么都感觉不到,她为这个尚未出世的生命感到一丝悲哀,任外面的世界变化,它也无法感知,正如它爸爸也无法知晓它的存在。待吟风再也看不清路灯轮廓时,网络恢复的信号声响起,她的心却被雾紧紧缠住,灰蒙蒙的,亮不起来。
接下来几天,雾没散过,就像吟风心头的阴霾,沉沉地压在城市的高楼之上,覆满城市的母亲河江面,凝结在目光涣散的行人肩头。幸得云网工作如常,城市运转并无大碍。人人都能接入云网获取数据信息,从而看到“真实”的世界,尽管这真实仅仅建立在零和一的基础上。
到周末,雾终于散了,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不曾出现。见到久违的阳光,吟风心头多少晴朗了些,所以收到阿诺的信时,她决心给他一个机会。
这个城市的邮政系统依旧存在,当其业务萎缩到一定程度后,使用者也只剩下最忠实的复古信徒,这一小块市场永远消失不了。通过网络发送的讯息不用一秒就能送达,声光影像能营造气氛的多重高潮,可却少了书信承载的郑重感和仪式感。寄出的信,就像一支迟缓的箭,你不知道它能否抵达目的地,也不知道它何时会被阅读。在信上书写下此刻的心情,封上信封,贴上邮票,投入邮筒的那刻,也就交付出了一部分自己,没有备份的、托付给收信人保管的一部分自己。
阿诺的字很糟糕,一笔一画都透着刚学写字的小孩子的别扭,但他写得很认真。吟风读完那三页纸,放下来,又拿起来回味一遍。这是她第一次收到手写的信,大概也是阿诺第一次写信。她不经意跟他提过羡慕上世纪言情小说的女主角,把收到的情书扎成一叠心压在箱底,待老了翻出来细细回味,追忆青春年华。
阿诺至少还会用心,吟风心里甜甜的,恢复了他的通信权限。上百条消息记录瞬间涌入移动终端,几乎占满带宽。这个粗线条的家伙,到底还知道着急。吟风打开最近一条消息,还没来得及细读,阿诺的影像通信请求弹出,吟风犹豫一下,选择接受。
“吟风,你终于肯见我了!”阿诺的声音比影像更先传来。
吟风摘下手腕上的移动终端搁在书桌上,将影像输出模式切换成桌面投影,阿诺的三维立体形象出现在她眼前。
“这叫见吗?”吟风故意板着脸,假装生气,她的气虽消得差不多了,架子还是要端一端的。
“给我十分钟,”阿诺比出两根交叉的食指,“我马上去你家。”
吟风赶忙打断:“哎哎哎,我还没允许你来呢。”
阿诺坐正身体,收起眼神直视前方,影像忠实地呈现了他的姿态。吟风不禁想,他见到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技术成像是将她的形象扭曲,还是模拟得更为真实?
阿诺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吟风,我错了,原谅我好吗?”
吟风很少看到阿诺正经的样子,他双眉微锁,脸部线条收紧,背脊挺直,双手自然下垂,大概是相握成拳搁在了吟风看不见的大腿上,这副样子浑然不似平时那个松弛随性的家伙,吟风有些不习惯,甚至连心跳都加快了几分,认真的阿诺有点帅气,也许会是个合格的父亲。
“这几天联系不上你,我一直在想各种办法,我发送的所有通信请求都被直接拒绝,我试着用公共电话打你手机,可一插入信用芯片拨打人信息栏就自动填入了我,我想在你楼下等,却通不过小区的身份认证,我只能给你写信。我第一次写信,以前从没想过会使用这种低效率又无保障的原始沟通方式,我不知道信要寄多久才会到,我每天都给你写,第一封信是四天前寄出的,我不知道你收到了几封。我把所有对你的歉意和想念都写下来,一笔一画地写下来,很久没写字了,我只能借助字典,也不知道有多少错字别字。我记得你说过羡慕以前的女孩子收到情书,我想你即使不原谅我至少也能保留这些信,成为老去之后的回忆。我……你能接受我的通信请求真是太好了,不然我会一直写一直写,不管你能不能收到。没有你,我的心会永远悬着,一直着不了地。”
看阿诺一脸严肃讲了这么多话,吟风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她所认识的陈诺,她的男朋友总是吊儿郎当又呆得像块木头,要他说句情话简直比登天还难,今天这是怎么了?吟风不自觉也坐直起来。
阿诺继续道:“吟风,原谅我好吗?”
“嗯……”吟风摸摸肚子,说不出别的话来。
(二)
成功。
阿诺看了看智能眼镜视域右下角的时钟,道歉耗时七分四十三秒,距离刚刚和吟风约定的见面时间还有四小时二十六分钟三十九秒,他在“第二伊甸”的任务栏中键入“挑选生日礼物”,设置约束条件为“女性”+“五十岁——六十岁”+“传统保守”,想了想又附注“准丈母娘”,按下确认。
方才吟风让他下午陪她去给母亲青忆买生日贺礼,下周末青忆生日那天一同上门,正好也让母亲见见阿诺,好消除她的成见。阿诺检索了记忆库,吟风说过自己的父亲也是个技术宅,那次事故让她母亲对技术宅的敌意和偏见上升到极点,阿诺要博得母亲的好感没那么容易。好在这是个技术时代,群体的智慧无限,阿诺相信“第二伊甸”的兄弟们能帮他解决难题,就像他们帮他想出如何让吟风接受道歉一样。
“第二伊甸”是一个虚拟社区,阿诺讲不清楚它到底是怎么火起来的,他只能从历史上得知这片乐土的诞生甚至早在御云公司崛起之前。“第二伊甸”提供群体问题解决服务,就像中国古话说的那样,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任何注册用户都能在“第二伊甸”发布任务,寻求其他人的帮助。聚集在“第二伊甸”的高质量用户群是“第二伊甸”的最强智库,描述清晰的任务能在短时间内得到响应。记忆云成熟以后,整合了云服务的“第二伊甸”功能更显强大,你甚至能在“第二伊甸”租借到大脑运算能力,以适应高强度任务的需要。难能可贵的是,“第二伊甸”至今还是个独立网站,抵抗住金钱的诱惑,没被任何大公司收购。阿诺在“第二伊甸”有许多兄弟,尽管他们从未相见,他不知道他们的真名,甚至不确定他们的性别,但他知道他们会帮他,正如他也常常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帮助他们。
阿诺很庆幸没有在吟风切断与他的联络后选择直接黑掉她的防火墙,而是在“第二伊甸”寻求帮助。伪造虚假身份的通信请求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第二伊甸”的兄弟们告诉他,这样只会起到反效果,让吟风更加生气。最终阿诺完全顺从了兄弟们提出的整合致歉方案,一边沉住气不断呼叫吟风,等她自己解除屏蔽,一边给吟风写信,用最慢的邮政系统寄出,这是她唯一没有主动屏蔽他的通信方式,他还按照兄弟们的建议模拟排练了整个道歉过程,目的就是让吟风知道他很重视她。
结果显而易见,吟风接受了,有时候慢就是快。阿诺爱吟风,可他常常觉得不懂她,女人的心思大概是现代技术永远攻克不了的难关。既然能够解决问题让双方都开心,那他从公共数据库中抽出古旧的言情小说来合成情书、效仿二维电影中的表演来郑重道歉又有什么不对?
阿诺晃进“第二伊甸”的任务大厅,寻找自己能帮得上忙的活儿,要得到帮助必须有相应付出,他不想浪费这四个多小时。
挂在大厅的绝大多数任务提不起阿诺的半点兴趣,太寻常也太简单。坦白来说,阿诺在人情世故方面的知识匮乏,可他觉得那不重要,他该把更多精力花在需要缜密逻辑和计算机相关知识的地方,日常琐事大可以委托给别人代理,这正是云时代分享智慧的奥义,不是吗?
他转进特殊任务区,浏览起置顶任务,编写延迟病毒、开发完美性爱机器人、创造人工智能……开头几项依旧不够刺激,都是些老掉牙的点子,时不时卷土重来却从没被真正解决。他的目光扫到一条颜色和字体都不怎么起眼的消息:
清雾。
只有两个字,意义不明,词组搭配奇怪,却莫名触发了阿诺脑中的警铃。他点开任务详情,同时在云端记忆库中搜索相关资料。这是个匿名任务,任务详情里只有一个九位数字,没有任何解释。是加密文字通信频道号码,对方希望通过最原始的文本传输来交换信息,牺牲沟通效率来换取安全程度,这一定是项绝密任务,要不就是对方在故弄玄虚。阿诺的记忆库检索结果显示无匹配资料,奇怪,这熟悉感从何而来?难道是记忆库有疏漏?阿诺没太在意,把这项任务的关注度设为“中级”,继续往下浏览其他任务。
三
(一)
门铃响起时,徐青忆正在对付一只鸽子。她带着满手鸽子毛去开门,门外站着女儿吟风和一名陌生男子。
“吟风,你怎么来了?”
“妈,这是陈诺。”
母女两人同时开口。
柠檬草的味道,何语身上的味道。青忆愣在门边。
“妈,我不是说了会早点来帮忙嘛,”吟风说着,并且把那名男子领进门,“不用换拖鞋,直接进去吧。”
女儿说过今天会来吗?青忆没有一点印象,嘴上却应着:“我一个人能搞定的呀,你来只会添乱。”
青忆上下打量那名男子,高高瘦瘦,黑框眼镜,格子衬衫加牛仔裤,有几分像年轻时的何语。吟风把手里的纸盒子塞给他,说:“蛋糕不用放冰箱,搁那边桌上吧。”两人关系相当亲密,是在处对象吗?对象……刚刚女儿说他叫什么来着?什么诺……陈诺!就是那个女儿一直提起的男朋友啊。
“买蛋糕做什么啦?”青忆觉得奇怪。
“过生日啊,怎么能没有蛋糕,”吟风说着径直走进厨房,青忆忙跟进去,来不及细想是谁的生日。
女儿四下打量,开口道:“妈,你把菜都放哪里啦?怎么就这么点东西。”
菜?糟糕,青忆今早买菜备的是一人分量,哪里够三个人吃呢,她敷衍道:“我还没来得及出去买呢,这些……这些是我昨天买多了剩下的。”
“那也别麻烦了,我去菜场买点蔬菜,再称点熟食吧。妈,你在家把鸽子处理完炖汤吧,我马上回来。”
青忆应和着,吟风已经出了门,留下她和陈诺两人在屋里。
青忆偷偷瞥向陈诺,发现对方也正望向这边,她一阵慌张,忙开口说:“你喝点什么吗?”
陈诺几乎是立刻回话:“可乐吧,谢谢伯母。”
“哎呀,不好意思,家里没可乐,”何语走后,青忆再也不在家里置备不健康的碳酸饮料,“你喝不喝茶?黄山毛峰或者西湖龙井?”
“不用了,还是不麻烦了。”陈诺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又马上弹了起来,走向青忆,“我来帮忙吧,伯母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青忆忙摆手,“不用不用,你坐着就好了呀。”
手上的鸽子毛飞起来,几根细短的羽毛浮在空中,被搅乱的气流托住,几秒钟后又被地心引力缚住,缓缓落向地面。
陈诺闻话,停在半路,用右手大拇指刮了刮鼻尖,说:“嗯,那我就不给伯母添乱了。”他牵起右边嘴角,扯出一个微笑,那微笑带点痞气,却很干净。
真是像极了何语,不是长相,而是气质,连小动作都如出一辙,怪不得女儿会喜欢这小子,青忆有点懂了。可正因如此,才必须阻止他们在一起,青忆不想看女儿和自己一样受罪,这对鸳鸯她是拆定了。
(二)
等到三人在饭桌前坐定,已是晌午时分。
吟风推推陈诺,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俯身提起脚边的纸袋子,站起来双手递给青忆,说:“伯母,这是吟风和我给您准备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青忆接过袋子,从里面掏出一条酒红色羊绒围巾。颜色很好看,青忆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喜欢酒红,何语说过这沉稳优雅的色调很称她的气质。
“妈,这是陈诺买给你的礼物,颜色也是他挑的,知道你过阴历生日,特地今天送你,喜不喜欢?”吟风的话中充满期待。
今天是自己阴历生日?青忆一怔,若不是女儿提起,她压根记不起来,到底还是女儿孝顺啊。青忆心里泛甜,嘴上却说:“浪费什么钱嘛,也不晓得这羊绒好不好,男人根本挑不来东西,我一个老太婆哪里用得了这么洋气的颜色。”
吟风急道:“妈,这是陈诺的一片心意啊。”
陈诺抢过话头,说道:“伯母,我第一次给长辈买礼物,挑得不好还请见谅。要是不喜欢这颜色可以去店里换,不过我觉得酒红色又稳重又典雅,很适合伯母,戴上就像年轻了十岁。”
青忆听了心里舒服,她摸摸围巾,又轻又软,手感不错,说道:“算了吧,买都买了。不过你可别以为一条围巾就能换走我女儿了,过生日这种场合连个蛋糕都不买,你连她从小嗜甜都不晓得吧。”
“妈,我们买了蛋糕来的呀,就在茶几上,刚刚还是你把蛋糕从饭桌上挪过去的呢。”吟风的声音有几分讶异。
有蛋糕?青忆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哦,哦……我就提醒你一句,吟风从小爱吃甜的,你可别让她吃苦。”青忆冲陈诺讲,未等他回答又补道,“当然她还不一定会跟你呢,我们吟风打小就很多人追,光被我打出门去的就不知道有多少……”
“妈——”吟风打断了青忆的话,“别乱讲。”
陈诺却只是笑笑,答道:“伯母放心,我绝不会让吟风吃苦的,苦的归我,甜的归她;其他追求者我也不怕,我相信自己,更相信吟风。”
跟何语当年说的简直一模一样,青忆有些失神,随口应道:“都只是说说而已,谁知道真的假的。”
“好了,别说啦,”吟风举起筷子,“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三)
蛋糕抬上桌面时,吟风已有些倦了。整顿饭期间,母亲青忆不断在挑阿诺的刺,无论吟风怎么转移话题,青忆都不肯停歇;出乎吟风意料的倒是阿诺,他一改平日不通世故的表现,面对母亲的刁难,竟能避开话里的锋芒圆滑应对,做出合适的回答,看来事先下了不少功夫,他到底是重视这事儿的,这让吟风很受用。
母亲的态度却让她为难,她本想趁今天领阿诺上门,让母亲见见阿诺,消除成见接受他,同意他俩的事,随后宣布自己怀孕的消息,可谁料母亲如此坚持挤对阿诺,让她措手不及。
吟风能猜到母亲不喜欢阿诺的原因,他太像父亲了。
父亲何语出事时,吟风只有八岁。记忆中,当程序员的父亲很少在家,偶尔在家也总是鼓捣着他的新鲜玩意儿。吟风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缠着父亲玩,他却沉浸在最新款的虚拟实境游戏中,连吟风爬到他膝上都毫无反应;随着游戏中一个猛烈动作,吟风被甩了出去,她的额头撞上桌角,去医院缝了五针。自此,她再也没对父亲撒过娇。吟风羡慕其他女孩子,她们的父亲宠溺女儿就像宠溺公主,周末带去游乐场,时不时买回好吃的零食,可吟风就连被父亲牵着手出门散步的记忆都很稀少。但她也为自己的父亲自豪,上小学之前,她根本没意识到父亲走在技术潮流的最前沿,直到她坐进小学课堂,才发现父亲的时髦。那会儿云网概念才普及没多久,这座城市的无线云网覆盖率才刚达到百分之六十一点九,吟风长大后查阅统计年鉴才得到这个数字,可当时的她觉得云网无所不在;小学一年级的吟风已经拥有整套可穿戴的云享设备——云享耳麦能录下语文课上老师的深情朗诵,云享眼镜则能摄下舞蹈课上老师的优美示范动作,所有这些录音录像都通过云网被上传到云端,供吟风随时复习,她的成绩因此名列前茅。班里其他同学压根儿没见过那些先进设备,纷纷对她投来艳羡的目光。可云享耳麦也好,云享眼镜也好,都不过是吟风父亲随手扔给她的旧玩具,他自己早就将更新的设备收入囊中。
吟风相信,父亲是爱母亲的,在他想得起来的时候。他可以在母亲生日时蒙上她的眼睛,一路扶她到江边,看他黑掉对岸大楼的照明系统,在外墙上用灯光打出母亲的姓名首字母和大大的爱心;他也可以一连几周不回家,全身心扎进工作只为开发一个新程序。只有那样的父亲才会不顾母亲的阻拦,自愿参与记忆上传实验。
二十年前的诺贝尔生物奖被颁发给两位华裔脑神经科学家,他们成功破解了人脑记忆转化为电子数据的秘密。记忆被他们分为两种——通过阅读、观看、听讲等学习过程获得的知识性记忆和事件经历、感官感觉等体验性记忆,人类大脑在他们手中化作一块可读写的硬盘,体验性记忆得以脱离文字、图像等载体,直接被抽象成一组对大脑特定区域施加刺激的信号,从而能够被直接记录与复现,使得记忆上传和下载成为可能。但在最初的实验中,他们却忽视了最简单的备份。作为志愿者家属,母亲最终得到的是一份巨额保险和一纸道歉信:“由于实验失误,何语先生的体验性记忆全部遗失。体验性记忆电子化课题组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并感谢何语先生对人类科学进步做出的不朽贡献。”简单来说,父亲失忆了,母亲和吟风成了他眼中的陌生人。
这对母亲来说是莫大的打击,八岁的吟风被迫迅速成长。一开始母亲还试图挽回,她求助于科学家、公益机构,甚至媒体,企图找到办法寻回丈夫的记忆,可结果却令她一次又一次失望。终于在某一天,父亲离家出走了,也许是厌倦了被各方当作实验品尝试种种唤回记忆的方法,也许是名义上的妻子女儿实则对他而言的全然陌生使他恐慌,他选择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是母女俩避而不谈的话题。吟风有时会想,父亲的生活一定比她们轻松,他没有需要负担的沉重过去,说不定在某处重建了幸福家庭。母亲觉得是父亲辜负了她们母女俩,吟风却不这么认为。那只是一起意外,和车祸、空难、恐怖分子袭击一样的意外,并非父亲主动选择的结果;发生意外之后,丧失所有体验性记忆的父亲已不再记得与母女俩有关的任何事情,情感纽带被生生割断,又凭什么要求他和两位陌生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分享她们的痛苦与焦虑呢?某种程度上来说,恰恰是记忆构成了人格的基础。失去记忆的父亲,也不再是父亲。
阿诺很像父亲,可吟风并不觉得自己因此才爱上他。等她意识到这种相像时,已过了两人的热恋期。吟风理智地分析过,认为是阿诺身上的活力和冲劲吸引了他。和父亲一样,阿诺也是个程序员,和所有极客一样痴迷最新技术,同代码的亲密程度远胜于同人的亲密程度。阿诺的思维敏捷、反应迅速,他很早就植入了内置接口,将所有记忆上传到云端。如今的技术早就能保证上传记忆的安全可靠,年轻人或多或少都会将一部分记忆上传,以使自己的大脑运转速度更快。在御云公司的多重安全保障措施下,根本无须担心记忆丢失,“Safer than your mind”是他们的口号。可母亲却不这么认为,父亲身上的事故在她心中留下一道疤,所有现代科技在母亲眼中都被贴上了“不可靠”的标签,更何况阿诺这么个高度依赖技术的人。也许是命运的刻意嘲弄,阿诺也比吟风小三岁,就如父亲小母亲三岁一样。
在吟风沉思犹豫的当口,母亲开口说道:“你们来吃饭就来吃饭嘛,买什么蛋糕啊,又没人过生日。”
“妈……今天是你阴历生日啊,你忘了吗?”吟风意识到母亲有些不对劲,这是她今天第三次问起生日蛋糕,即便健忘也不该如此。
“哦,哦……我就觉得,没什么必要……”坐在对面的母亲敷衍着,眼神游离。
“妈,你怎么了?”
“没啊,什么怎么了。”母亲往回缩了缩身体,扭头避开了吟风的视线。
一定有事。吟风知道这样问不出来。难道是看到阿诺想起了父亲?可母亲这么针对他也不像高兴的样子。那是母亲有了新的爱人?但这也是好消息啊。不是心事的话……莫非母亲病了?
“伯母一定是看到我们来给她贺寿太高兴了,”一旁的阿诺插话,“往后我们一定常来看您。”
母亲却不买账,“吟风一个人来看我就够了,你还是不用了。”
又开始了,也许还是告诉他们比较好?至少能让母亲有件高兴的事情,何况,有了孩子她也不会那么反对阿诺和自己在一起了吧,这么说来还能借口让母亲陪自己做孕期检查拖她到医院去看看。吟风下定决心。
(四)
母亲许完愿吹灭蜡烛,站起身准备切蛋糕,吟风鼓足勇气。
“妈,阿诺,”吟风看了看两人,“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她停下深吸一口气,“我怀孕了。”
一片沉默。
阿诺先反应过来。“我……我要当爸爸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吟风深情注视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我要当爸爸了!”兴奋之情从他的声音里溢出,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吟风,“吟风吟风吟风,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要当爸爸了啊!”
吟风被阿诺抱得有些透不过气,她小心地把头扭向母亲的方向,悄悄地观察她的反应。
母亲低头看着蛋糕,面无表情,她顿了一会儿,操起刀切蛋糕。那柄一次性塑料刀在母亲手里仿佛有千斤重,直直砍向蛋糕,鲜奶蛋糕质地虽软,却没那么容易被从天落下的塑料刀劈开,带锯齿的刀刃并不锋利,母亲抬起手臂,又是一刀。
吟风挣脱阿诺的怀抱,把他推开到一旁,轻声地说:“妈,得从边上切,要不我来吧。”
母亲没有停,直直又砍下一刀,“在你眼里我连个蛋糕都切不了吗?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吟风想要辩解。
“你翅膀硬了,不需要我这个妈了吧。”母亲打断她。
“妈……”吟风不知该说什么,这和她料想的反应完全不同,母亲不是总期望着哪天能抱上外孙吗?
阿诺握住吟风的手,正色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吟风和孩子的,您就放心吧,伯母,不,妈……”
“你没资格叫我妈!”母亲陡然提高嗓音,她抬起头瞪向吟风,看也不看阿诺,“要是和这小子在一起,你也别叫我妈了。”
“可是孩子……”吟风的右手不自觉搭上腹部。
母亲冷笑一声,“呵,没爹的孩子一样长得大,你最清楚了不是吗?”
“妈,别这样……”吟风最见不得母亲想起父亲的样子。
“与其长到一半丢了爹,还不如一开始就……”母亲话说到一半,突然伸手扶额,身子一歪,往地上倒去。
阿诺急冲向前,托住晕倒的青忆,回头对吟风说:“去医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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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
- 分类 : 中文原著
- 作者 : 王侃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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