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太空奥德赛
阿瑟·克拉克
楔子
每一个现在活着的人,身后都站着三十个鬼,因为自有人类以来,死去的人恰好是在世的人的三十倍。自从洪荒初开,大约已有一千亿人出没在地球这颗行星上。
这个数字之所以值得玩味,只是因为出于奇怪的偶合,在我们这个宇宙——即银河系——也恰好有大约一千亿颗恒星。所以在这个宇宙里,每一个生存过的人,都相应有一颗星星在天空闪耀。
可是,所有这些恒星都是太阳,而且一般都比我们称作太阳的这颗不大的、邻近的恒星更为辉煌灿烂。而且,这些异域的恒星中,许多——也许大多数——都各有环绕它旋转的行星。因此几乎可以肯定,天空中自有充分的土地,足够给人类——包括最原始的猿人在内——每人一块天地,向每人提供一个私人的天堂或者地狱。
至于在这一切潜在的天堂和地狱中,有多少寄居着生命,这些生命又是何种生物,我们还无法臆测;它们中间离地球最近的也比火星或金星要远一百万倍,而这两颗行星还只是我们的下一代才能问津的遥远目标。但是,距离的屏障正在消失,我们总有一天会同可以与我们相匹敌的甚至可以主宰我们的某种生物,在星际间相遇。
人类对于这种前景,一直是迟迟未敢正视的;到今天还有一些人希望这种前景永远不会实现。然而,越来越多的人提出:“既然我们自己即将闯人空间,这种相遇为什么还不会发生呢?”
确实,究竟是为什么呢?对于这一个十分合理的问题,这里提出了一个可能的答案。但是请记住:这仅仅是个虚构的故事。
真实的情况必然更为惊心动魄。
第一部 太古一夜 第一章 走向消亡的道路
旱情已经持续了一千万年,恐怖的爬虫统治时代早已结束。在后世称作非洲的大陆上,沿着赤道,生存的斗争达到了新的凶残高潮,还看不出胜利谁属。在这一片荒芜、龟裂的土地上,只有那纤小的、敏捷的或者凶猛的生物才有繁衍甚或仅仅是生存的希望。
草原上的人猿,既不纤小,也不敏捷,也不凶猛,因而繁衍不盛;实际上,他们在种族消亡的道路上已经走得相当远了。高踞在一个不大的晒焦了的山谷上面,大约五十个人猿占据着一群洞穴。北边二百英里处高山上的积雪融流成一股溪水,不畅地横贯谷底。时令不好,溪水完全干枯,这一族人猿就得忍受干渴。
这一族人猿从来吃不饱,这时更闹着饥荒。黎明的微光照进洞穴的时候,望月发现他的父亲已在夜间死去。他并不知道“死者”就是他父亲,因为父子关系是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概念,但是看着那枯槁的尸体,他还是感到隐隐不安。
两个婴儿已经在抽泣着要吃的,但听到望月向他们咆哮就又安静下来。一个婴儿的母亲防护着她喂不饱的后裔,对望月回吼了一声;对她的无礼,望月很想打她一掌,却感到没有力气。
天已亮得可以出洞了。望月拖起那具枯槁的尸体,弯身钻出洞顶低悬的出口。到了洞外,他把尸体扛在肩上.站直身于——这个世界,只有这种动物能够站立。
望月在同类里是个大个子,身高接近五英尺。虽然营养很不足,体重仍然超过一百磅。他遍体毛发,肌肉发达,半人半猿,但从头颅来讲,更接近于象人而不像猿。他前额很低,眼眶上边眉宇突出,然而他毫无疑问具有演变成人的基因。当他放眼观察四周充满忧患的冰河层的世界时,眼神里已经闪耀着超过猿猴智能的素质。那双黑色深陷的眼睛有了觉察力的萌芽——智慧的发端要若干年代以后才有可能成熟,也随时可能很快消失而永不复萌。
没有危险的迹象。于是望月开始沿着洞外几乎笔直的陡坡攀援而下,肩头的重负并没多大影响。同族的人猿似乎在等待他的信号,这时也纷纷从石壁低处的住处钻出来,开始匆匆奔向泥泞的小溪,去喝早上第一口水。
望月朝山谷对面了望,看“那些猿人”出现没有,这时还没踪迹。也许他们还没离开洞穴,也许已经去山边的远处觅食了。
既然不在眼前,望月也就把他们丢在脑后;他这个时候只顾得上一件事。
首先,他得摆脱掉“死者”,但这倒是一件不必费什么心思的事。这个季度已经死了不少人猿,月在上弦时,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就死在他的洞里,他只要把尸体放在丢过死婴的地方,鬣狗就会处理后事。
在小山谷通向草原的开阔处,一群鬣狗已经在等着,几乎象是知道他会来到似的。望月把尸体留在一丛灌木下边——以前丢下的骸骨都已不见——然后匆忙回到本族人猿那里。从此他也就再没想到过他的父亲。
他的两个配偶、其他洞里的成年人猿以及大多数幼猿,都在山谷深处干旱得枯萎的树木间觅食,寻找浆果、带汁的根茎和树叶,以及蜥蜴或鼠类等可遇而不可求的佳肴。只有婴儿以及老年中体力最弱的留在洞里;如果搜寻一天还有些多余的食物,他们也可能被喂给一些。不然,鬣狗不久就又要走运。
但是这一天的收获不坏——虽然由于对过去并没有真正的记忆,望月其实并不能对不同的时间加以比较。他在一棵死树的桩子里找到一窝蜜蜂,因此享受到人猿所曾品尝过的最佳美肴;接近黄昏,领着一群人猿回洞时,他还不时舐咂着手指头。当然他也被蜇刺了不少次,但他对这没多加注意。他这时感到心满意足,恐怕这一生中也难得再有超过的时候;因为,尽管他并没吃饱,却已不感到饿得软弱无力。这已是人猿们能够达到的最高期望。
他走到小溪边上,心满意足的劲头就消失了。“那些猿人”
就在那一边。他们每天都在那一边,但还是照样讨厌。
他们大约有三十个,看起来同望月自己的一族也无法区分。
他们看见他走来,就开始手舞足蹈,在小溪那一边尖声叫着;望月的一族也同样回报。
对峙持续了大约五分钟;突如其来的表演也同样突然地告终,于是大家都饱饮一通那带泥的水。荣誉得到了保持;双方都各自申明了对领上的主权。完成了这项的公干以后,那一族就沿着小溪自己的一方离去。有草可吃的地方现在离开洞穴最近的也超过了一英里,而且还得同一群象羚羊似的大兽分享,这些大兽对他们也只不过稍加忍让而已。大兽前额上都长着凶恶的利刃——是人猿们生来不具备的天然武器——因此也赶不掉它们。
所以,望月和他的伙伴们咀嚼着树叶和野果,聊以充饥——殊不知就是这些近在咫尺与他们争食的,却是他们不敢奢望的大宗食物的潜在源泉。然而,漫游在草原和树丛中的这成千吨美味肉食,不仅是他们膂力所不能取的,也是他们想象所不能及的。
本来绰绰有余,他们却在慢慢地饿死。
在暮色苍茫中,这一族人猿平安地返回洞穴。留在洞里的受伤母猿,看见望月带回满挂浆果的树枝,高兴得咯咯直叫,接过去迫不及待地吞食起来。虽然那里面没多少营养,但可以帮助她支撑下去,直到豹子咬的伤口愈合后能再出去觅食。
陡坡下部一个洞穴中传来阵阵的尖叫和呼号,望月似醒非醒,他无须听到豹子偶然发出的吼声,也准确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黑暗的低处,老“白毛”和他一家正在挣扎、正在死去,而望月的头脑中却一次也没闪过他可以去设法救援的念头。无情的生存逻辑排除掉这一类的幻想。整个山边虽然到处都听得见尖叫和呼号,却没发出一声抗议。每个洞穴都鸦雀无声,惟恐招来祸事。
喧闹声刚才过去,望月就可以听到尸体拖在石头上的声音。
只经过几秒钟的时间;随后那豹子就把猎物叼好。它嘴里衔着受害者,轻步缓缓而去,再没发出声响。
望月爬出洞穴,攀登到洞门口的一块巨石上,蹲在那里巡视山谷。
他时而观察山谷,时而观察月亮,但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他打了一两次瞌睡,但他睡着时非常惊醒,最轻微的声响也会使他警觉。他虽已年高二十五岁,但各个器官机能还都完好;如果他继续走运,避开意外、疾病、野兽和饥饿,也许还能再活十年。
夜越来越深,寒冷而清澈。没再发生令人惊慌的事件。月亮冉冉上升,还有一些星座由于赤道地平视差,却是人眼所看不见的。在洞穴中这一阵阵时睡时醒、提心的等待中,进入了后世称为梦魇的梦境。
明亮度高过任何星斗的一束耀眼的光辉,两度在天空中缓慢划过,升到天顶,又向东逝去。
第二章 新奇的东西
深夜,望月突然惊醒。
他在臭烘烘的黑暗洞穴中坐起来,竭力想听清楚外边夜间的动静,心灵中逐渐产生怕意。在他的一生中——比他的同类中大多数能期望活到的年龄已经长了一倍的这一生中——还从来没听到过类似的声音。虎豹是静悄悄地逼近的,只有偶然的泥土滑落或者树枝折断才会暴露。而这是连续不断的碾轧声,还越来越响。
听起来象是某种庞然大背在夜间游动,并不企图隐蔽,也不顾忌任何障碍。望月还清楚地听到一丛灌木被连根拔起的声音,巨象是常这么干的,可是除此之外巨象同虎豹一样,动作是轻悄悄的。
随后又出现一种望月无从辨认的声音,因为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中还从来没听到过。那就是金属落在石头上的撞击声。
望月在黎明时带着他那一族人猿下到河边时,正好对面碰上了“新石”。因为最初的响声过后没发生什么情况,望月差不多忘记了夜里的恐怖,因此没把这新奇的东西同危险或是惧怕联系起来。
这新奇的东西是一个长方形的板块,有望月身高的三倍那么长,却只有他两手合抱那么粗;它是用完全透明的物质制造的;要不是初升的太阳照在它外缘上有反射的闪光是不容易看到的。
由于望月从来没遇到过冰,连清澈的水也没见过,他对这件怪物想不出有什么自然界的物质可以比拟。它肯定是相当有吸引力的,虽然望月对大多数新生事物是小心谨慎的。但对这个怪物却没犹豫多久就凑了上去。由于没动静,他还伸手去摸了摸它那冰凉坚硬的表面。
经过了几分钟的集中思考,他得出了一个聪明的解释。它肯定是块石头,一定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许多植物就是这么长出来的——象小石子一样的白色带浆的东西,似乎就是在黑暗里几个小时中钻出土的。
只经过三四分钟时间,望月就在这种真正卓越的抽象思维的推动下,得出结论并立即付诸实践。那些白色带浆的植物是很好吃的(虽然其中有一些会引起剧烈的病痛),也许这个高大的东西也……?
舔了几下,又啃了几下,他很快就清醒过来。那是不能吃的;于是,作为一只懂事的人猿,他继续走向河边,照例向“那些猿人”尖叫一阵,竟把那水晶般的石块忘了个一千二净。
黄昏时,他们一边提防四周提前出来觅食的野兽,一边匆匆地在溪边喝了水,开始攀登回洞。他们离开“新石”还有一百码之遥,就开始听到声音。
那声音刚能听到,却使他们个个停下脚步,大家都在半路途中呆呆地站住,下巴耷拉着合不拢嘴。这是一种听了要发疯的单调的、反复的颤音,断续地发自那透明的物体,听到的无不失魂落魄。在非洲大陆上这是第一次——在三百万年中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了擂鼓之声。
颤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人猿们马上象是梦游人开始向前挪步,走向那强制性的声源。擂鼓的节奏,他们的后代在若干世代后才会创造出来,这时已使他们的脉搏引起共鸣,使他们不时踩出舞蹈的碎步。他们围绕着大石块,完全着了迷,忘了一切:那一天的劳顿、黑夜降临后的危难、肚子里的饥荒。
鼓声越来越响,夜越来越黑。阴影在拉长,空中的光线在消逝,那晶体则开始发亮。
那晶体逐渐变得不那么透明,浸透上淡淡的乳色寒光。可望而不可即,形状捉摸不定的影像在它的表面以及它的深处游动。
影像聚合成一条条光柱和阴影,又复交叉呈条辐状,向四方散射,并开始旋转。
光轮越转起快,鼓声的节奏也随之加速。人猿们一时完全着了迷,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这烟火般的表演。忘却了前辈传下的本能和自身今生的教训;在通常的情况下,他们谁也不会在天这么晚的时候离开洞穴这么远,因为就在他们停止一切活动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的时候,四周的灌木丛中却充满一动不动的身形和一双双圆睁的眼睛。
他们绝没想到:他们的头脑正在被探索,身体正在被测量,反应正在被研究,潜力正在被衡量。开始时,这一群人猿半弯着身躯,象一组泥塑,一动也不动。接着,离开板块最近的人猿突然苏醒过来。
这只人猿并没挪动位置,但是他的身躯摆脱掉呆滞状态,开始活动起来,象是由无形的线牵动的木偶。头左右摇摆,嘴张了又合;手微紧又放开。然后他弯下身去,扯起一根长草,试着用笨拙的手指打成草结。
他好似一个受摆布的东西.挣扎着想脱开掌握住他躯体的某个精灵魔鬼。他气喘吁吁。两眼充满恐惧,一边强制着自己的手法去做从来没做过的复杂动作。
尽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头来不过把那根草揉个粉碎。
随着碎草落地,控制住他的力量也就脱开,他又一次僵化得一动不动。
另一只人猿活动起来,作了同样的动作。他比较年轻,适应性强一些;那年长的失败,他却得到成功。于是在地球这颗行星上,出现了第一个原始的草结……
轮到望月,他没感到怎么害怕。他的主要感觉是一种模糊的不满,因为他肌肉的抽搐、四肢的挪动.都不完全按照他自己的意志。
他不知不觉地弯下腰,捡起一块小石头,伸直腰后看见晶体板块里出现了新的影像。
格子以及移动、跳跃的图形已经消失,变成了一组同心圆,都围绕着一个小的黑色圆盘。
按照自己头脑里的无声命令,他把小石头举过头顶,笨拙地扔出去。石头脱靶有好几英尺远。
再试一次,那命令说。他四处寻找,又找到一块碎石。这一次打中了板块,发出一声铃铛响。还是离靶心很远,但是瞄准已有进步。
第四次试投,只离靶心几英寸。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其强烈犹如性的兴奋,浮上他的脑海。接着控制放松了;他不再感到任何冲动,只想站着静候。
一个接一个,整族人猿都短暂地受到摆布。有的得到成功,但大多数都没有完成指定的任务,而全体都相应地得到快感的奖励或者得到苦痛的惩罚。
这时,人猿们犹如大梦初醒,都摇了摇脑袋,随即开始沿着小径返回洞穴。他们谁都没有回头,也没有对于照着他们回家的奇特光亮感到诧异。
第三章 一只疣猪
那晶体不再使他们的头脑着迷,不再用他们的躯体进行实验以后。望月和他的伙伴们就都记忆不起所见到的现象。第二天他们出去觅食时路过那晶体,连想都没再想一下,只是把它当作生活中无须注意的背景中的一部分罢了。他们吃不了它,它也吃不了他们,因此它没什么重要。
在河边,“那些猿人”又照例进行了无效的威胁。他们的头领——与望月的身量和年龄都相仿的一只独耳人猿,但体力较差——甚至还短暂地侵入望月一族的领土,大声尖叫,挥舞着手臂,想要灭对方的志气,长自己的威风。河溪中的水都深不过一英尺,但是独耳越向前走,就越犹豫,越不自在。他很快就停下来,然后带着几分做作,端着架子向后转,回到自己的伙伴中间。
除此之外,每天的例行事务都没任何变化。这一族人猿采集了聊以苟活一天的食品,没发生死亡。
那天夜里,晶体板块仍在它自身散发出的光和声的脉冲中等待着。但是,它巧妙安排的节目这时却已与前不同。
它完全不理睬某些人猿,好似集中其注意力在最有出息的对象上。这些对象之一就是望月;他又一次感到一些敏感的触须伸入他头脑中不常使用的僻径中去。接着,他开始看到幻像。
他看到的是一幕太平的家庭景象,与他熟悉的情景只有一点不同。神秘地出现在他眼前的夫妇和两个婴儿都吃得肚满肠肥,浑身皮肤油光怪亮——这样的生活条件是望月从来想象不到的。
他不知不觉摸了摸自己突出的肋条;而那些生物的肋条则包裹在层层的脂肪下面。他们不时懒洋洋地稍稍挪动一下,消闲地斜倚在洞口附近,全然是一幅与世无争的模样。那只成年的公人猿偶然还大大地打个饱嗝儿,表示心满意足。
没有其他活动,过了五分钟,那情景又突然消失。晶体又恢复成黑暗中的闪光轮廓;望月象大梦初醒,摇了摇脑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随即带领自己一族人猿归洞。
对于所见到的情景,他在意识中并不能回忆,但是那天夜里他坐在洞口闷闷沉思,耳朵习惯地适应着周围环境中的嘈杂声,这时望月第一次感到一种新的强烈感情的阵阵隐痛。那是一种隐隐约约逐步扩散的羡慕感——对于自己生活的不满意。他摸不清这种感情的原因,更说不上怎样克服;但是,不满已经进人他的灵魂,于是他也就朝着演变成人类迈出了一小步。
到了下一次新月出现,这一族人猿中已经死去两个,出生一只。两个死去的,一个是由于饥饿;另一个是发生在每夜的例行表演,一只人猿在试图把两块石头巧妙地互相敲击时突然倒地不起。当时,晶体马上就熄灭了光亮,而人猿们也就从着迷中解脱出来。但是倒地不起的人猿没再动弹过,第二天早晨当然连尸体也不见了。
第二天夜里没再进行表演;晶体还在分析其自身的错误。在黄昏中,人猿们途经这晶体时,也就完全没注意到它的存在。第三天夜里,晶体又已准备好对人猿们进行实验。
那四只肥胖的人猿还在那里,这时却在做着不寻常的动作。
望月开始不能控制自己地颤抖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头脑要胀裂,想要避开眼光不看。但是,那无情的精神控制并不肯放松其掌握;他被迫把这一课进行到底,尽管这是违背他的全部本能的。
那种本能对于他的祖先曾经大有好处,过去的日子里天暖、雨足、土肥、草壮,食物无处不有,信手可得。但是时代变了,过去世代相传的智慧变成了蠢行。人猿必须适应时代的变化,否则就一定要消亡——正好象绝种在先的巨兽,骨骼已经形成化石。
就这样.望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晶体板块,而他的头脑则任凭它对自己进行还是捉摸不定的操纵。他多次感到恶心,还总觉得饿得慌;他的双手还不时地和不自觉地握成将要决定他的新的生活方式的姿势。
一长串疣猪(疣猪,非洲产的一种野猪,脸部有肉赘。)哼哼哧哧地横过小径时,望月突然站住了脚。过去,猪和人猿一向是互不相扰的,因为二者之间并无利害冲突。象一切并不争夺同类食物的动物,一般彼此只是不相干扰、敬而远之而已。
然而这时望月却停下来看着疣猪,和自己不能理解的冲动斗争着,拿不定主意。接着.象是在睡梦中似的,他开始在地上搜寻——至于搜寻什么,即使他能够说话,也是难以言传的。反正他看到时就会知道。
他看到的是一块沉重的带尖的石头,有六英寸长,虽然并不称手,也还将就可用。他抡起拳头,对于突然增加的重量迷惑不解,同时却觉察到一种喜人的力量和权威感。他开始奔向离他最近的一只疣猪。
即使以疣猪的智力标准来衡量,这也是一只年幼无知的畜生。
虽然它在眼睛的余光中看到了望月,在开始时却没把他认真对待。
怎么能去怀疑这种善良的动物会居心不良呢?它继续啃着草,不提防望月手中的石锤打得它失去了知觉。由于杀戮得轻巧麻利,其余的疣猪竟未受惊,仍然食草如故。
所有其他的人猿先都站立旁观,这时带着几分羡慕、几分惊异地围住望月和他的猎物。一只人猿接着捡起那沾了鲜血的武器,开始捶打那只死猪。其他的人猿也随手拿起能找到的树枝和石块参加进来,把那目标捶打成一摊肉酱,方才罢手。
打完,大家感到无聊,有的散开去,有的则迟疑地围着已经难以辨认的尸体——世界的未来在等待他们的决定。奇怪的是,经过相当长的时间,一只怀抱着婴儿的母猿才开始舔了一下手中握着的带血石块。
尽管望月看到了那么多的示范,他也只是经过了更长的时间以后,才真正了解到他今后再也不必忧虑温饱了。
第四章 与豹子的较量
然而,人猿们还需要其他的助力,因为他们的牙齿和指甲只能撕碎兔子,再大的就无能为力。有幸的是:大自然早已提供最适合的工具,只等待他们智力发展到懂得去利用。
首先,有一种粗糙但很有效的刀锯,其式样足可为人猿服务达三百万年之久。那就是现成的羚羊带齿下颚骨;这件工具在发明钢铁之前将不会经过实质上的改进。还有小羚羊角,那是现成的锥子或匕首;而几乎任何小动物的完整下颚,都可以制成刮擦的工具。
石棒、牙锯、角刃、骨刮——这些就是人猿赖以生存下去的神妙发明。
人猿已经有了这第一次幸遇。机会不会再来;未来实际上将完全操在他们自己的手中。
人猿们再也不会由于饥饿而变得冥顽不灵,他们有了闲空,也有了进行最初步思考的时间。他们对新的生活方式已经习以为常,尽管那板块还竖立在河边小径旁边,谁也没把它同新的生活方式联系起来。如果他们竟而停下来考虑一下事情的经过,他们也只会吹嘘自己是通过本身的努力才取得其地位的改善的;实际上,他们早已忘记还有过其他的生存方式了。
那一族人猿偶然也还会遇到匮乏的日子,虽然这种日于已经不致再威胁到他们的生存。有一天直到黄昏他们还未捕杀到任何东西;望月带领着疲乏、不满的伙伴们回家,洞穴已经有望。就在他们洞门口,他们发现了大自然难得提供的好运气。
一只成熟的大羚羊就躺在小径旁边。它的一条前腿折断了,但它的斗志并未大减.围拢在四周的豺狼还远远避开它那一双利刃般的犄角。豺狼并不怕等候;它们理解只须要伺机而动就成。
但是豺狼们忘记了生存的竞争,人猿一到,只好悻悻而退。
人猿们也小心地围着转,保持在那双危险的犄角触及范围之外;然后他们开始使用棍棒和石块进行攻击。
攻击进行得并不十分有效,也并不协调;等到那只可怜的羊一命呜呼,天已接近全黑——豺狼们又恢复了勇气。望月左右为难,弃之则饿肚子,留下来又害怕,逐渐意识到也许自费了气力。再呆下去太危险了。
接着,绝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他表现出是个天才。
经过巨大的努力,他想象到把这只死羚羊——置于他自己洞穴的安全地点。他开始拖着羚羊走向峭壁;其他人猿马上懂得他的意图,群起相助。
如果他事先知道这任务的艰难,他是不会试着去干的。只是靠了他的蛮力气,以及爬树祖先遗传给他的敏捷,才使他把那具兽尸拖上陡坡。有好几次面临挫败,伤心得要哭,几乎舍弃掉那猎获物,但是象饥饿一样源远流长的坚韧性格,驱使他坚持了下来。其他人猿有时候是助力,有时候反而成了阻力,多数情况下是碍手碍脚的。然而最后终于成功;血肉模糊的羚羊被拖进了洞口,这时太阳的余光已在天空中消散;于是大嚼开始。
几小时后,肠满肚胀的望月一觉醒来。不知为什么,他在黑暗中坐起来,吃得同样饱饱的伙伴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四周,他却竭力听着外边黑夜中的动静。
除了他周围的低沉鼾声,什么也听不见;整个外界似乎都已入睡。在明月高照下,洞口外的磐石色如白骨。任何灾难的预感都似乎是绝对不切实际的。
然后,从远距离以外,传来一颗石子落地的声音。又害怕,又好奇,望月爬到洞外的岩架上,朝着峭壁下方凝视。
不见则已,一见竟使他吓得四肢无力,长时间动弹不得。就在下面二十英尺远,两只金光闪闪的眼睛正在向上直瞅着他;目光吓得他失魂落魄,全未感觉到在他们身后一只步履轻捷、花色斑斓的躯体正在迅速而无声地蹿石跳涧而来。豹子从来也没爬到这么高。它肯定明知各洞里都住着人猿,但它没光临下边的洞穴。它是追逐着其他目标;循着血迹,攀登上月光如洗的峭壁几秒钟以后,黑夜由于上边洞里的人猿的报警尖叫而更加凄厉。豹子意识到自已失去突袭的因素,径自怒吼一声。但是它并未停止前进,因为它知道它没什么可害怕的。
豹子用到岩架,在那狭窄的露天处稍息片刻。血腥到处可闻,使得它那凶残而不发达的头脑集中到一种压倒一切的欲望。
再也不迟疑,它轻步跨进洞去。
就在这时,豹子犯了它第一个错误,因为它一旦走出月光之外,甚至它那双超级夜光眼睛也有一瞬间的不适应。豹子背对着洞口半个身影映衬着,人猿看它比它看人猿更加清晰。他们十分恐惧,但他们并不再是完全无能为力了。
豹于傲慢自信地吼叫着,挥舞着长尾,趋步向前搜寻它急切欲啖的嫩肉。如果它是在露天处遇上猎物,它是不会碰到问题的;但是,这时人猿们已无退路,绝处求生使它们分外勇敢。而且,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有了成功的手段。
豹子感到头上挨了发昏的一击,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它两只前爪扑将过去,脚爪抓进嫩肉,引起一声哀号。随后,一个尖东西刺进它的侧背,痛彻心腹——一刺、再刺、三刺。它打着旋企图攻击在它四周又叫又跳的身影。
豹子的鼻头又挨了一下重击。它向着一片模糊移动的白光张牙咬去——却啃在一根无用的白骨上。最后,屈辱得难以置信,它的尾巴竟被连根拔掉。
豹于又掉转身,把一个胆大妄为的刽子手摔到灾壁上。但是不论怎样挣扎,它总逃不脱雨点般的撞击,笨拙而有力的拳头挥舞着粗糙武器的捶击。它的吼声音阶渐变,由疼痛而震惊,变成不折不扣的恐惧。这难以餍足的猎食者这时变成了被猎获的对象,拚命地企图退出战场。
它接着犯了第二个错误,因为又惊又怕,它竟忘了它的所在。也许是让雨点般落在它头上的锤击打得头晕眼花,它陡然一蹿跳出洞外。一声恐怖的号叫,它凭空摔到岩外。似乎隔了很久,它才哄的一声摔在峭壁半腰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然后,就只听得到碎石滑落的声音,不久回声也在黑暗中消失。
在胜利的陶醉中,望月手舞足蹈,对着洞口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他正确地意识到,他的整个境界已经出现了变化.他再也不是他周围各种力量的无能为力的受害者了。
随后,他回进洞里,并且有生以来第一次足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人猿们在峭壁下找到了豹子的尸体。这具被制服了的魔鬼,即使在死后,还使大家久久不敢走近,但是人猿们随后就手执骨刀和骨锯凑拢过去。
这项工作相当艰巨,他们这一天没再外出狩猎。
第五章 凌晨的遭遇战
望月在黎明的微光中率领他一族人猿走下河谷时,没有把握地在一个熟悉的地点停了下来。他知道有一样什么东西不见了,但他记不起究竟是什么。他没为这个问题费脑筋,因为今天早晨他思想上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永远不会知道水晶板对他的影响;而他的伙伴们在晨雾中围在他身后时,谁也没纳闷他为什么在下到河谷的途中要在这里踌躇片刻。
“那些猿人”在河滩的自己的一方,在自己领土内从未被侵犯的安全地带中,在晨曦中看到望月和他族里的十几个公猿,开始还只是毛簇簇的一团。他们马上就象哨兵盘查口令般地开始呼叫,但是这一次与往常不同,没有回答。
望月和他的一队人步履稳健地、目的明确地——尤其是,一声不响地——走下河边耸立的丘陵地带;随着他们渐渐走近,“那些猿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他们的例行呼唤静了下去,代之以不断增长的恐惧。他们虽不明确,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新的情况.意识到这次遭遇将与往日迥然不同。
望月一队人在水边停下来,“那些猿人”一时勇气复萌。在独耳的领导下,他们又半心半意地重唱起战歌。但是战歌只唱了几秒钟,他们就被一种恐怖的形象给吓呆了。
望月把手臂高高举起,暴露出迄今隐藏在他伙伴遍身长毛后边的手中物。望月手执一根粗树枝条,上面插着血淋淋的豹子头。豹子血盆大口用树枝撑开着,一排獠牙在晨曦中闪现着阴森森的白光。
“那些猿人”大半吓得不敢动弹,有一些慢慢地踉跄后撤。
望月等待的就是这种鼓舞的迹象。他高举着那血肉模糊的战利品,开始涉水渡河。他的伙伴们稍事迟疑,也一拥而过。
望月登上彼岸时,独耳还坚守着阵地。他没后逃,也许是因为勇敢,也许是因为愚蠢;也许竟还是因为他难以相信真的发生了这种侵犯。懦夫也罢,豪杰也罢,到头来并无差别,他那懵懂的头脑挨上了豹子头的狠狠一击。
望月仁立在新败将身边,不知所措,一时难以理解死豹还能咬人的神奇事迹。这时他成了世界的主宰,竟不知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但是,他会想到要干些什么的。
第六章 人类的兴起
一种新的动物在地球上繁衍开来,从非洲的中心地带逐渐外移。他们数量还很稀少,匆匆的调查还可能未加注意,因为当时的陆地海洋充满数以亿万计的生物。还很难说这种新的动物是否能够生存下去,更不要说是否能够兴旺起来。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的猛禽巨兽都已绝迹,这种新的动物前途也难卜。
在晶体降落到非洲之后的几十万年中,人猿们毫无发明可言。然而,他们已经开始了变化,发展了任何其他兽类所不具有的技能。
人猿的巨牙越来越小,因为巨牙已经不那么有用。带棱角的石块可以用来挖掘根茎,切割坚硬的皮肉或纤维,已足以代替利齿,并产生难以估计的效果。人猿们的牙齿受伤或磨损,不会再因此挨饿;最粗糙的工具也可以使他们的寿命延长许多年。獠牙即去,他们的面形也开始改变;突出的嘴巴退缩回去,大下巴也秀气一些,口中也能发出更清楚的声音。语言还是一百万年以后的事,但是向着语言发展的最初几步已经迈开。
同时,世界也开始变化。每次相隔二十万年,冰河期四度席卷大地,在地球各地留下了伤痕。除去热带以外,凡是过早地离开祖辈家乡的生物,在冰河袭击下都荡然无存;象筛选种子一样,一切不能适应冰河的生物均被淘汰。
冰河逝去,地球上最早的生物也大部消亡——包括人猿。与众不同的是,人猿们留下了后裔;他们没有单纯地消亡——他们得到了改造。制造工具的从自己的工具中得到了重生。
通过使用棍棒和燧石,人猿的手变得灵巧起来,这是整个兽类绝无仅有的,从而使得他们可以制造更好的工具,而工具又使他们的四肢和头脑更加向前发展。这是一个不断加速、不断积累的过程。其最终结果产生了人类。
与只晓得现在的兽类不问,人类取得了过去的知识,并且开始探索未来。
人类同时也在学习驾驭自然;由于掌握了火.人类为科技打下了基础,从此远远离开了他们作为兽类的起源。石器让位给钢筋,又让位给铁器。游猎为家业所替代。部族成长为村落,村落又演变成城镇。靠着在石头、陶器和纸革上的刻划,语言得到永生。人类随即发明的哲学,乃至宗教。他们把自己的形象置之于上天,说是与神灵井存也并非不确切。
人的体力越来越弱,他的攻击手段则变得日益更加可怕。从石器,而铜器,而铁器,而炼钢,人类制造各种各样穿刺砍削的武器,而且他们早就学会了远距离地杀伤敌人。枪矛,弓箭,枪炮,乃至弹道导弹,使人类掌握了无限距离以及接近无限威力的武器。
然而时至今日,在武器存在的时候,人已经是朝不保夕的了。
第二部 T·M·A·-1 第一章 启航
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心里想,不论你多少次离开地球,总难遏止那种激动的心情。他已经去过火星一次,去过月球三次,至于各个空间站,去的次数更是多得记不清了。但是随着起飞的时间迫近,他仍然意识到一种不断增长的紧张情绪,一种奇妙和敬畏的感觉——对,还有些心神不定——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同首次接受空间洗礼的任何地球佬也就难分彼此了。
在午夜听取总统简单指示之后,他就乘喷气机由华盛顿兼程来到这里,此时正在向着全世界他熟悉但又最令他兴奋的一处景物降落下去。这里展现着空间时代的第一、二两代的标志,沿着佛罗里达海岸伸延二十英里。南边是四周围圈着警戒红灯的土星式和海王星式的巨大支架,这类把人送上行星的航天工具现在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在远方地平线上,一个银光闪闪的高塔矗立着在探照灯的光柱丛中,那是最后一架土星V式,二十年来一直是全国纪念、瞻仰的对象。离它不远,象一座人造大山耸立着,乃是垂直装配大厅的巨型结构,迄今仍是地球上最大的建筑物。
随后,地面上来去匆匆的渺小人形,使他意识到那飞船的真正大小;V形机翼的狭窄处大概也有两百英尺宽。而现在这架巨形机是在专门等待着我,弗洛伊德想到这一点时不禁带着几分惊异——还带着几分自豪。就他所知,这还是第一次发起整个行动来把单独一个人送往月球。
“很抱歉——我什么也不能说。”
“但是你今晚确实见过了总统啦?”一个熟悉的声音问过。
“噢——麦克,你好!恐怕你是白白地让人家给从床上拖起来啦。绝对无可奉告。”
“你至少可以证实或否认月球上发生了某种传染病吧?”一个电视记者问,一边跑着跟上来,把他那微型电视摄影机对准弗洛伊德。
“对不起。”弗洛伊德摇着头说。
“那么隔离检疫呢?”另一个记者问。“要检疫多久?”
“还是无可奉告。”
“弗洛伊德博士,”一位身量很矮但很坚决的女记者质问说,“对月球这样全面封锁新闻能有什么可能的托辞呢?和当前政治形势有什么关联吗?”
“当前有什么政治形势?”弗洛伊德冷冷地问她。这惹起一阵笑声,接着有人喊着说:“一路顺风,博士!”他就躲进了登飞船的台架。
就他记忆所及,那并不是什么“形势”,而是一次长期的危机。自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世界取决于两个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却有讽刺意味地在互相抵消。
虽然节制生育的花费不大而又可靠,且为一切主要宗教所支持,但它实行得太晚;世界人口现已达到六十亿——其中三分之一在中国。有些集权杜会通过法律限制一对夫妇只能生两个孩于,但是执行起来证明并不现实。结果,每个国家都缺乏粮食;甚至美国也有不吃肉的日于。
虽然对国际合作的需要比任何时候都更紧迫,疆界对垒问题比起较早的年代来并未减少。在一百万年中,人类没有丢掉多少侵略本能;沿着只有政客们才看得到的象征性国界,三十八个核强国带着敌意互相防范。这些国家总共掌握百万吨核武器.足可以一举而消除这个行星上的全部地表。虽然迄今为止——奇迹般地——没有动用过原子武器,然而这种局面难以维持久远。
他走进座舱时苗条的女乘务员向他表示欢迎。“早安,弗洛伊德博士!我是西蒙思小——谨代表泰因斯机长和副部长巴拉德大副,欢迎您上船。”
“谢谢你。”弗洛伊德微笑说,心里纳闷,为什么女乘务员听起来总象个导游机器人!
“五分钟后起飞。”她说,伸手往空荡荡的有二十个座位的船舱里让,“您可以随便坐,但是泰因斯机长建议您坐靠前窗左边的座位,如果您想观察离港活动的话。”
“就这么办。”他回答说,向那特定的座位走去。女乘务员招呼了他一会儿,然后走回船舱后部自己的小房间。
弗洛伊德在座位上坐好,调整好腰间和肩上的安全装置,把文件包在旁边座位上系好。顷刻之后,扩音器开始发出轻轻的砰砰声。“早安,”西蒙思小姐的声音说。“这是第三次专航,从肯尼迪机场到空间一号站。”
看来,为了那孤独的乘客,她也决心把例行一套从头到尾说一遍;在她顽强地往下说时,弗洛伊德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们飞行时间是五十五分钟。最高加速是2—G,有三十分钟将要失重。在安全信号发出前请不要离开您的座位。”
弗洛伊德扭过头喊道:“谢谢你。”他一瞬间看到有点尴尬但是迷人的一笑。
他向椅背靠稳,把身体放松。他计算,这一行程将花费纳税人一百万美元以上。如果没取得成果,他就会被停职;但是,他总可以回到大学去,重新研究中断了的行星结构学。
“自动计数程序一起开始。”机长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使用的是无线电话通用的镇定单调腔。
“一分钟后高升。”
象通常一样,那一分钟更象是一小时。弗洛伊德深深地感觉到巨大的力量正在他四周积蓄待发。在两架航天机的燃料箱里,在发射轨道上的动力储存系统中封闭着一颗核弹的能量。而这一切将消耗在把他送离地球仅仅二百英里上。
不再使用老式的“五-四-三-二-一-〇”的号令,那对人的神经系统压力太大。
“十五秒后发射。开始深呼吸,可以更舒适些。”
这对心理大有好处,对生理也大有好处。弗洛伊德感到肺里装足了氧气.敢于应付一切,这时发射轨道开始把那千吨重载向大西洋上空。
很难说他们是什么时候脱离轨道而腾空飞起的,但是,在火箭吼声突然加倍激烈,弗洛伊德发觉自己在座位的坐垫上越陷越深时,他知道第一级引擎已经接替运转。他希望能往窗外看看,但是连扭头也要费点力气。然而,他并没感到不舒服;实际上.加速度的压力、发动机的压倒一切的雷鸣,还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安逸感觉。他耳鸣心跳,觉得比多年来更有活力。他又年轻了,他想要高声欢唱——这倒保险谁也听不见。
这种情绪迅速过去,他突然了解到他在离开地球,在离开他所喜爱过的一切。在下边地球上有他三个孩子,自从十年前他妻子进行了那次去欧洲的致命飞行后,就没了母亲。(十年了么?不可能!然而确实已经十年了……)也许为了他们他原该再结婚的……
压力和噪声突然减弱时,他差不多已经忘了时间,这时小房间里宣布:“准备脱离低级。开始!”
有一点振动,突然弗洛伊德回想起李昂纳多·达芬奇的一句语录,他曾经在全国航空和航天署办公室里挂过的:“‘大鸟’将在大鸟背上起飞,给它出生的巢窠带来荣耀。”
嗯,“大鸟”这会儿在飞远远超过了达芬奇的一切梦想,而力量耗尽的伙伴则正飞还地球。空了的低级火箭将沿着一条一万英里的长弧滑翔进入大气层,以速度换成距离,回归肯尼迪机场。几小时后,经过检修重加燃料,它又将准备好随时把另一个伙伴送进它本身永远去不到的灿烂天籁。
现在——弗洛伊德想道——我们依靠自己了,到达轨道已经走过了一半路程。在高级火箭发动起来,重新获得加速度时,推进的力量要缓和得多;实际上,他感觉到的并不超过通常的重力。但是,站起来走是不可能的,因为对面向着船舱的正前方乃是“向上”。如果他竟愚蠢到离开座椅,他就会马上摔到船舱后面墙上。
这种效果有一点令人不大自在,因为这架飞船似乎直立在它的尾翼上。对于坐在船舱最前部的弗洛伊德,所有的座位好象钉在他垂直下方的一面墙上。他正在尽力打消这种幻觉,突然船外迎来了黎明。
在几秒钟之内,他们冲破一层层赤、粉、金、蓝各色的帷幕,进人耀眼的白昼,尽管窗子上涂有厚厚的颜色来减弱炫光,这时候慢慢扫过整个船舱的阳光在在几分钟内仍然把弗洛伊德照得几乎看不见东西。他已进人空间,然而毫无问题,他仍看得到那些星星。
他用双手遮着眉梢,试着向身旁的窗外探视。外面,飞船的掠翼反射着阳光,象白热的金属在燃烧;在飞船的四周是绝对的黑暗,而实际在那黑暗中一定充满了星星——只是肉眼看不见而已。
重量在慢慢减低;随着飞船流通滑入轨道,火箭受到节流调速的控制。引擎的雷鸣降成闷吼,又减为轻轻的嘶嘶声,最后一片寂静。如果没有皮带勒住,弗洛伊德就会飘出座位;反正他的胃颇有要飘出去的感觉。他希望在半小时前(也就是还未航行一万英里以前)吃的药丸能起到说明书上所说的作用。在他一生的事业中,宇宙航行时只晕过一次,但是一次就不算少了。
透过机舱扩音器传来的机长声音是坚决而又自信的。“请遵守一切O—G规定。在四十五分钟后我们就要在空间一号站停靠。”
女乘务员顺着间隔不大的座位的右侧狭窄通道走过来。她的步履略有点飘飘然,两脚离地时粘着胶似的勉勉强强。她走路不离开从机舱一头铺到另一头的鲜黄色维乐尔柯罗地毯,舱顶也是从一头铺到另一头。地毯上以及她鞋底下都布满无数的细钩,可以象牛蒡似的钩缠在一起。在自由降落的环境中,这种走路的窍门对于不知所措的乘客起着巨大的定心作用。
“您想喝点咖啡或茶么,弗洛伊德博士?”她高高兴兴地同。
“不要,谢谢你,”他微笑着说。在他必须吮吸那种塑料饮管时总感觉自己象个婴儿。
他砰地一声打开公文提包,打算取出文件,这时女乘务员还在他旁边关切地围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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