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献祭的铁
[美]特德·科斯玛特卡
Renne 译
摇开 画
无垠之于空间,正如永恒之于时间。
——约瑟夫·儒贝尔
没过多久,任务就出问题了。
距离发射只过去了九年,飞船刚刚穿过柯伊伯小行星带,驶向奥尔特星云。
传回地球的通话,一开始是小小的指责,接着渐渐有了个人情绪,语气越来越烦躁。
“纳西莫斯博士不知道怎么做设备检查。”
“该纳西莫斯博士打扫空气净化器了,他没有打扫。”
“纳西莫斯博士……”
“纳西莫斯……”
纳西莫斯博士也有烦恼,但和同伴不同的是,他没有抱怨。他喜欢安静地想事情,专心执行这个任务:用大半个世纪的时间,护送三千个悬浮在低温容器中的人类胚胎,以及冬眠舱里的全体船员穿越深空。如果一切顺利,船员们会在旅程的尽头组建探索队,前往三颗被选中的行星,这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尝试。
纳西莫斯博士和杰森·扎雅在船上值守,就像长夜中的哨兵。他们负责维护冷冻系统,操作“饱和引擎”,像鬼魂一样游荡在一排排冰冷的细胞中间。
地球上,十几个心理学家负责分析纳西莫斯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肢体语言。但当意外来临时,还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12月26日,这一天本不是通话的日子,他坐到通讯台前,接通频道,慢悠悠地说了两句话。这则简短的消息震动了全世界,几千人因此丧命。
纳西莫斯调试好话筒,看向镜头轻声说:“我要坦白一件事,这件事你们已经没法阻止了。我准备杀了扎雅。”
这个项目是在十多年前正式启动的。一千个候选人员参加了测试,逐轮淘汰之后,只剩下纳西莫斯和扎雅。他们无疑是最优秀的,智力水平在各个方面都达到第三标准差①,专业能力更是傲视群雄。
①一个正态分布样本(比如全人类的智力水平),以平均值为中点,正负三个标准差能涵盖样本约99.7%。纳西莫斯和扎雅的智力高于平均值三个标准差,即他们达到了统计学能计算的最高智力。
公众热爱他们,在大家眼中,他们是探险家,用自己的才能守护着几千条性命。
火箭升空时,地上的人们分成了两拨,不过这跟人种、国籍和信仰无关。一半人喜欢纳西莫斯博士,安静而勤奋的生物学家;另一半喜欢杰森·扎雅,阳光热情的工程师。出发之前,两人做了十多项心理测验,十多项性格测试、智力测试和精神稳定性测试。
但有个问题还是被所有人遗漏了:两个人是否合得来。
几年来,两人不断发回视频消息,人们的目光跟随着他们穿越星空。随着飞船加速,每次通话过后都是更长的等待。一开始是两周发来一次,接着是三周、五周、八周……对于新起点号上的人来说,他们一直严格执行着定期通话,就像发条一样准时。站在他们的角度,是地球回复得越来越慢。
仿佛时间被摊薄了,变得细若游丝。他们和身后世界的纽带,也日渐微弱。
崇拜者团体大多是在学校萌芽的。孩子们在电视上观看视频通话,迅速变成粉丝,把这两个人捧上了神坛——崇拜他们比崇拜任何神灵都要安全。毕竟,他们的使命是为人类开拓一片新天地。在那个地方,我们能纠正曾经犯下的错误。
孩子们各自选好了偶像,紧密追踪偶像的一举一动。一边是纳西莫斯,一边是扎雅。两人从外表到性格都截然相反。纳西莫斯永远站得笔挺,一头金发,让人想起盛夏的芦苇;扎雅个头稍矮,肌肉发达,深棕色头发,脖子像公牛一样强壮。从成都到芝加哥,粉丝团体不断壮大。十万,一百万,一千万……一代人听着他们的视频谈话长大了,而视频中的他们依然年轻。那些视频就像一颗颗送到地球的时间胶囊,间隔一次长过一次。
“未来就是这样,”有一次,扎雅在镜头前笑着说,“要么主动面对艰难的抉择,要么被历史擦掉。”
未来的历史学家会重视这句话。
两人在视频里谈论饱和引擎、大爆炸和宇宙膨胀。纳西莫斯从生物学角度出发,扎雅则站在工程学角度。两人中间,你可以任选一个当作榜样。
灾难的迹象很早就出现了,但公众一开始没注意。一两句斗嘴,一个慢放视频才看得出的奇怪表情……只有最眼尖的人才会捕捉到。大概粉丝们比科学家团队更早觉察到问题。
“他是个控制狂。”人们在无数个酒吧里这样评论扎雅。
“你开玩笑吧?明明是纳西莫斯消极怠工。”
“他只不过喜欢按流程办事。真要是消极怠工,怎么可能派他去操作饱和引擎?”
“流程没意义。”
“在那艘飞船上,流程是唯一有意义的事。”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话没错。既然一言一行都会招致一大堆分析,每一个细节都应该谨慎。
饱和引擎,一个奇迹。
它们其实并非引擎,而是某种古怪得多的东西。它们触碰到了宇宙的根本。
任务出发之前,纳西莫斯在一次新闻访谈中介绍过这些机器。当时他穿西装,打领带,在录音棚的灯光下十分不自在。主持人按照采访稿逐条发问,观众们专注地听着。
“就像天气一样。”他脱稿发挥了一段,“热空气膨胀上升,在高空冷却下来,能容纳的水汽就变少了。于是,过剩的水汽从空气中析出,变成雨水。”
主持人眨了眨眼,愣在当场。“真空……”他低头紧张地翻看笔记卡,不知道该从哪里接话。
纳西莫斯点了点头:“宇宙在膨胀过程中,同样会变得稀薄。能容纳的能量变少了,于是物质从真空中析出。霍金辐射你知道吧?粒子不断出现,不断湮灭。饱和引擎正是利用了宇宙膨胀的特性。”他顿了顿,等待主持人找出对应的笔记卡。“这是个三角关系,”他指着身后大屏幕上的图像,“同一现象的三个构成点:物质、膨胀和光速。”
飞船在接近柯伊伯带时启动了饱和引擎。从那之后,每次通话的间隔时长呈几何倍数增加。等到飞船穿过柯伊伯带,穿过奥尔特星云,等待一条信息所需的时间就要以年来计量了。几十年的沉默,小小的飞船,两人轮班。沉睡一个月,值守一个月,每次只有几个小时的交集。两人一次又一次交替轮班,驾驶新起点号航行在永夜中。
1980年,一位苏联宇航员曾经这样描述他在礼炮6号①上的日子:“把两个人放在8×12的空间里,关上两个月,就能得到两个完美的谋杀犯苗子。”
①礼炮6号,苏联近地轨道空间站,发射于1977年9月29日,运行了4年10个
地面指挥部似乎也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当时,饱和引擎即将启动,“牺牲铁”也已经准备就绪。在漫长的沉默来临前,还剩下两次常规通话的机会。
于是,在这次通话的最后,地面指挥问了一个问题,心理学小组精心斟酌了问题的每一个字:“你们确定一切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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