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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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罗伯特·J·索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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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龙文明三部曲1:远望
作者:[加]罗伯特·J·索耶

第一章

  阿夫塞经常逃到这儿来。第一次跑上半山坡是在五百天前,他第一次见到令人生畏的塔科—萨理德之后。
  令人生畏?阿夫塞把牙齿磕得咔哒咔哒响①。选择这个形容词意味着他已经习惯了这儿的生活。而在当时,首次晋见这位占星大师以后,他用的词是“怪物”。
  第一次逃上山的时候,他准一的想法是赶快离开这座城市,回到遥远的家乡——卡罗部族,回到过去乡村男孩的简单生活。他肯定自己永远都不会适应这儿让人头晕目眩的、可怕的学徒生活,不能适应那些阴沉着脸的皇家卫兵,还有成百上千的人——十多个人挤在一个地方!阿夫塞以前从未经历过这般拥挤,也从未接触过这么铺天盖地的体臭。他受不了这儿的紧张气氛、生怕不小心侵犯了别人的地盘,或者举止不符合规矩。他发现自己随时随地都得弯腰向前鞠躬致意,弄得他头都晕了。
  但在那天,在这里,壮丽景象使阿夫塞平静下来了。他不再紧张。他的爪尖缩进去,尾巴悠闲地来回摆动,心满意足地走来走去。
  很快,太阳落山了。它胀得大大的,像一只胖胖的卵,从通常的淡白色变成深紫色,然后落在城市西边凹凸不平的奇马尔火山锥后面,不见了。日落真美啊:一绺绺云朵像纱一样拂过逐渐黯淡的圆盘,不断把它染成紫色、红色和深蓝色。日落真好,不只因为云朵颜色变幻多端(今晚的晚霞特别绚烂)。不,阿夫塞喜欢日落,因为他喜欢夜晚,繁星满天的夜晚。
  ①磕牙是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常见动作,相当于人类的面部表情,视使用环境,可以代表高兴、激动、不满等情绪。
  今晚有利于观测,阿夫塞想。只有火山周围有云,几乎一动不动。头顶上是一片明澈如洗的苍穹。
  今晚恰逢奇数,多数成年人都在奇数之夜睡觉。正因为这个缘故,阿夫塞不睡。他喜欢半山坡上的平和安静。在这样的夜里,他的思想可以无拘无束,在自己的领地上任意驰骋。
  当然,阿夫塞其实没有什么领地。他过的是最简单朴素的学徒生活。获得领地的机会——那个古老的笑话怎么说来着?——可能和妄想把女王的卵当游戏球玩一样渺茫。
  然而,即使没有领地,他总还有星星。和往常一样,天空迅速变暗,真正的夜晚时间很短,偶数日子就要到了。
  阿夫塞深吸一口气。空气像家乡朵格拉湖的山泉水一样清新,弥漫着野花的香味。他使劲抽动鼻翼,闻到一种大牲门的味道,也许是“甲壳背”(他弄不懂,这么大的动物是怎么爬上山的);一些小动物也把尿撒在岩石上,留下了它们的味道;还有从火山口溢出来的淡淡的硫磺味,比他刚到大城市的时候要浓一些。
  他骑坐在卵石上,尾巴悬着,遥看渐渐西沉的太阳。现在该朝山顶爬了。他的每只脚都有三个宽宽的趾头,爬行起来很方便。他很快便到了山顶,满意地把牙齿磕得咔哒咔哒响。接着,他爬到山的另一面,下边的首都被火炬照得透亮。阿夫塞半躺下来,仰望夜晚千变万化的天空。
  阿夫塞的所有体重都压在右肩和右臀上,感觉很不舒服。但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试过面朝下趴在地上,像睡觉时的姿势。但这样一来,往上看就必须伸长脖子,拧着。这种姿势弄得他脖子都扭伤了,像针刺一样痛。
  十天前,他曾问过塔科—萨理德,为什么昆特格利欧恐龙没有方便的身体姿势来观测星星?为什么肌肉发达的尾巴反而会妨碍他们面朝上躺下?萨理德轻蔑地盯着年轻的阿夫塞说,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上帝造了这些星星,只有上帝自己才能凝视。他们这些鼻口发皱又过分好奇的小毛头是没有资格观星的。
  想到这些事,阿夫塞有点恼怒地甩动尾巴拍打泥土。他眨巴着眼睛,用瞬膜盖住双眼,但紫红的暮色仍然透了进来。他干脆张开瞬膜,不再想老萨理德的话,重新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之中,这才是最让他愉快的。
  夜晚流逝,星星们急匆匆地从“大河”的上游向下游急速滑动。夜晚刚开始的时候.他能清楚地看到两颗卫星:“缓行者”和“大个子”。“大个子”的光亮部分呈月牙形,还能看到剩下的暗黑部分,黑黑的,圆圆的,把星星都遮住了。阿夫塞张开拇爪,发现它的镰形轮廓和“大个子”在高度和形状上都一模一样。“大个子”的橘红色圆盘总会勾起他的好奇心——上面有一些斑点,但太小太暗,看不清楚。那是什么呢?阿夫塞还不十分清楚。看上去有点像岩石,但岩石怎么能飞过天空,飞到那上面去呢?
  他把注意力转向“缓行者”,这几个晚上它都有点犟。一个劲儿地往上游奔而不是朝下游走。当然了,别的卫星有时也会这样,但从不像小小的“缓行者”那样固执。“缓行者”是阿夫塞的最爱。
  总有一天,他会静下心来研究这些卫星。他读过很多跟它们相关的书,包括萨理德那三大册《夜之舞》。多么离奇古怪的书名!完全不像他所认识的萨理德.那个让他害怕的萨理德。
  有的卫星很快滑过天空.有的却需要几十个夜晚的时间才从一道地平线滑到另一道地平线。但它们都有盈亏过程,也就是从丰满光亮的圆盘变成一个覆盖着星星的简单的黑圈。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呢?阿夫塞重重地呼了口气。
  他顺着黄道扫视天空,这条道是太阳每天必经的路线。道上有两颗行星,用肉眼可以看见。明亮的一颗叫凯文佩尔,另一颗血红色的叫达文佩尔。行星和卫星很相似,都是以恒星为背景移动。但它们看起来像针尖般细小,根本没有圆盘一样的脸,也看不到细节。而且它们在天空中的移动要隔几天或几十天才能观测到。有六颗阿夫塞熟悉的行星也像一些卫星一样奇怪地向后退行,但这些行星通常要花五百天时间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现在靠近天顶的是“先知”星座。阿夫塞看过一本手抄本的老书,书上把这个星座称为“猎手”座,以“鲁巴尔”——“五个狩猎创始人”中最伟大的一个——命名。但对他们的崇拜现在几乎被官方禁止了,因此这个星座被重新命名为“拉斯克”——拉斯克是第一位朝觐“上帝之脸”的先知。
  不管叫“鲁巴尔”还是叫“拉斯克”,星座图都一样:一个个亮点勾勒出肩部、臀部、肘部、膝部和长长的尾巴尖。两颗明亮的星星是两只眼睛。它就像一幅反转图像,阿夫塞想——当你紧盯着一个物体看了一阵后,又去看一个白色的表面,就会在视幻觉中产生这种图像——因为“先知”和“鲁巴尔”的眼睛肯定与所有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眼睛一样,都是全黑的。
  在“先知”之上,是“大河”投射到上面的轮廓,若隐若现,横跨整个天空,发出微弱的闪光。“陆地”在“大河”上朝着“上帝之脸”永无尽头地航行着。老萨理德就是这么解释那条黑夜中灰蒙蒙的光带的,但他却不能向阿夫塞讲清楚,为什么只有在某个固定的时间,“大河”才把它的轮廓反射到天上去。
  萨理德!可恶的萨理德!阿夫塞花了整整五十五天的时间,才一骑着一头从一支商队那儿弄来的家养“角面”,从“陆地”中部的阿杰图勒尔省卡罗部族,来到位于“陆地”最东面上游岸边的大都市。
  不用说,部族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被视为部族全体成年人的孩子——只有育婴堂的管理员才知道究竟谁是他的亲生父母。整个部族的人都因为他们中的一员被选为宫廷占星师学徒而骄傲。阿夫塞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他在最近一系列的专业考试中成绩优秀。他充满自豪地整理好腰带、靴子、书和星盘(测量天体高度的仪器),奔向自己憧憬的未来。现在,他到这儿已经快五百天了。是啊,时间真够长的。他发现,在上一个四千天的时间里,萨理德教过六个学徒,但他们最近全被开除了。看来,即使比那些学徒更加坚韧不拔,他那为占星事业而奋斗的美梦还是终将被他的老师碾得粉碎。
  阿夫塞曾经把萨理德当成自己的偶像。他贪婪地阅读这位大师有关凶兆和吉兆的著作,有关“大河”反射在空中的论文,以及对每一个星座的重大发现。他多么盼望和这个了不起的人见面啊!但是,真正和他面对面时,他却感到非常失望。幸好阿夫塞很快就要出发去朝觐了。感谢上帝,这样他就可以离开老师很多天——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些研究,不用看萨理德的脸色。
  阿夫塞摇摇头,再也不去想什么萨理德。他到这儿来是为了享受夜晚的美景,而不是沉湎于自己的不幸。总有一天,星星会把它们的所有秘密告诉他。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过去了很久。卫星们急速滑过天空,时盈时亏。恒星在空中升起又落下。流星闪过夜空,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细细的金线。再没有比凝望这幅美景更让阿夫塞愉快的事了。永远那么熟悉,却永远那么变幻多端。
  终于,阿夫塞听到翼指“噼噗噼噗”的声音。这是一种多毛的鸟,它们的叫声预示着黎明即将来临。他站起来,掸掉身上又脏又硬的枯草,转身四下看看。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脸庞。他知道,空气本来是静止不动的,“大陆”——或者叫“陆地”,也就是他脚下的大地——始终平稳地航行在从地平线的这头延伸到那头的“大河”上,所以人们才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风。至少老师是这样教他的。到现在,他已经明白了一个痛苦的道理:一个人不能对老师传授的知识表示怀疑。或许“陆地”真的漂浮在“大河”上面。因为,如果你挖一个深洞下去,不是经常可以发现水吗?
  阿夫塞对船不太了解——尽管他的朝觐会走很长的水路——但他知道,船越大,摆动的幅度就越小。“陆地”大致是椭圆形的。根据那些走完了它的宽度和长度的专家们的说法,从首都的港口到最西端的弗拉图勒尔省有三百万步距离,而从最北面的楚图勒尔省到最南端的爱兹图勒尔省贝尔巴角有一百二十万步。这样巨大的一只岩石筏子确实很有可能漂浮在“大河”上。航程并不总是平稳的,每一千日,地面总会发生几次摇动,有时是剧烈的摇动。
  他对漂浮的说法总有点疑心。但他自己也亲眼见过,多孔的黑色玄武岩确实可以漂浮在盛水的盆子里,而“陆地”上到处都是这种玄武岩。另外,他实在想不出另一种对这个世界更好的解释——至少现在还没有。
  阿夫塞肚子饿了,胃里咕咕叫。他张开大嘴,咆哮了两声。吃什么呢?他想吃“雷兽”。他最喜欢吃雷兽。不过他知道,即使最大的猎队也很难捕获这些大家伙。它们有柱子一样粗大的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脖子和尾巴。还是吃那些容易捕获的动物吧,他想,或许猎食一两头“铲嘴”。它们的肉很粗,头盖骨下面发出的惨叫声震耳欲聋。但它们容易发现,也容易杀死。
  他缓步退回山顶。那儿视野宽阔,四面八方尽收眼底。山脚下是沉睡的首都。远处是绵延的河滩——有时会被河水淹没,但现在正是露得最多的时候,海滩清晰可见。再远处就是拍打着黑沙海岸的“大河”了。
  阿夫塞不止一千次地想过,大河一点也不像他从前见过的内陆河。也不像克雷布河,他所在的卡罗部族就在它的北部地区活动。克雷布河实际上是一条迁回曲折的水渠,也是阿杰图勒尔省和弗拉图勒尔省的分界线。但这条河——“大河”——却从地平线的这一头延伸到另一头。这是合情合理的:它必须无边无际地大,足以使“陆地”在上面漂浮。
  那些走遍整个“陆地”的人说,根本看不到“大河”的堤岸。但它肯定是,一条河,肯定是。因为教义上是这样说的。确实,有一个伟大的探险家——好像叫维科—尹利?或者是“长爪”加尔—达博?总之是他俩中的一个——他朝北面航行了很远很远之后,声称发现了“大河”的一处堤岸,覆满了冰雪,与“陆地”的最高峰一模一样。另一个探险家——阿夫塞一时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最终也证实北部的冰雪就是“大河”的一处堤岸,因为他朝南面航行了几乎同等的距离之后,也发现了类似的覆满冰雪的堤岸。然而这些说法都不完全可信,因为他们同时又声称,如果你分别朝南面或北面航行得足够远的话,“大河”就会往回流。这显然十分荒谬。
  阿夫塞凝视着深深的河水。快了,他想,我很快就会在你身上航行了。
  在最东边的夭际,天空与河水交融,一束紫色光越来越明亮,蓝白色的太阳正在慢慢升起。恒星和行星们被赶走了,舞动的卫星变成了苍白的精灵。

第二章

  塔科—萨理德是为伦—伦茨女王陛下服务的高级宫廷占星师,他的工场坐落在皇宫大厦下面迷宫似的地下室深处。阿夫塞走下有磨痕的狭窄的螺旋形大理石斜坡,手掌下的栏杆被磨得很光滑,感觉冰凉冰凉的。因为地震的缘故,石头建筑通常维持不了很久。但大家都想尽力使这座皇宫保存完好。因为皇宫的地点正是先知首次成功朝觐“上帝之脸”以后的返回地,那已经是一百五十千日以前的事了。皇宫的修建就是为了纪念这次朝觐。现在,无数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趾爪已经把栏杆抓出了很多爪痕,该换新的了。可是纽拉尔德峡谷附近的皇家大理石采石场在最近一系列地震后被迫关闭,合适的新鲜白色大理石还没有找到。
  阿夫塞沿着曲曲折折的斜坡朝下面走着。他再次想到,首席占星师的工作场不在楼顶,没有尽可能地靠近天空,这真是大错特错。他们相见的第一天,阿夫塞就问过萨理德为什么他的工作不是观测天空。萨理德的回答到现在仍然使他伤心。“我已经从高明的前辈们那儿得到了天文图,孩子。没有必要再去观测天上的星星,它们只不过在按照已经描画好的路线移动而已。”
  阿夫塞到了地下室,急急忙忙冲下宽宽的走廊。走廊两旁装饰精美的壁灯上点着雷兽油,把走廊照得透亮。他的爪子在石头地板上磨动着,发出尖利急促的碰击声。
  两边墙上,被一块块薄玻璃保护着的,是著名的“先知画毯”。这些画毯上的图画讲述了拉斯克航行到“大河”上游朝觐“上帝之脸”的故事。画的四周是一些模样可怕的昆特格利欧恐龙,弯着腰,作出攻击的姿势,尾巴和头部紧张地拉成一道直线。这些恐龙是邪恶的反叛者,是奥格塔罗特恐龙,是魔鬼。他们知道拉斯克说的是真理,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谎。他们的脸扭曲着,手臂往前伸,左手全都奇怪地举着。拇指搭在手掌上,第二和第三根手指的爪尖张开,第四和第五根手指摊开。
  画是平面的,所有形象都只是简单的轮廓,拉斯克航船也不是立体的。许多书上的插图也都是这样。最近,爱兹图拉尔省的宗教画师们己经研究出了让画面富于立体感的新技术,这样的图画越来越多。但尽管如此,这些毯画还是相当迷人。阿夫塞刚来的时候在这里工作过。那时,他每天都早早来到这里,花很多时间察看这些绘在真皮毯子上的精致油画。一百五十千日过去了,这些画依旧鲜艳夺目。
  但今天不是来看画的。阿夫塞已经迟到了。他跳下过道,尾巴来回拍打着。这一次,萨理德总算没有因为阿夫塞跑过大厅发出的噪音斥责他。
  阿夫塞到了萨理德办公室的靳塔加木门前。办公室的印记图案上有恒星、行星和雕刻在金色背景上的卫星。突然,里面传出一阵激烈而尖利的争吵声。
  阿夫塞停下来,手放到有凹槽的黄铜锁杆上,这个锁杆是锁门的装置。隐私很重要。占地盘的本能永远不可能被完全克服。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总有他的原因。但阿夫塞发现里面显然不止萨理德一个人,再说进门前听听屋里的动静也不算什么坏事。他把另一只手放到右耳洞上,做成一个酒杯形状,以便听得清楚些。
  “我不需要你的玩具。”是萨理德的声音。阴沉,尖利,像猎人磨得尖尖的爪子。
  “玩具?”另一个声音比萨理德更加严厉阴沉。用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话来说,是更加“卡—塔特”,最后一个辅音还伴随着咬牙切齿的咔哒咔哒声。说话者显然很愤怒:最后的磕牙声很响,透过厚厚的木板传来,像岩石碰在一起。“玩具!”那个声音高声叫起来,“萨理德,孵你出来的蛋壳想必太厚了。你脑子有病吧。”
  阿夫塞震惊不已,连瞬膜都颤抖起来。有谁这么大胆,敢用这种态度和宫廷占星师说话?
  “我只是上帝的奴仆。”萨理德回答道:阿夫塞几乎能想像出来,老萨理德正神气活现地抬起他满是皱纹的鼻口,“我不需要你这种人来协助我工作。”
  “你宁愿死抱着过时的教条,也不想学习与天体相关的新知识,对吗?”那个声音带着极度的厌恶。阿夫塞还以为肯定会伴随着一阵尾巴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啪啪声,但是没有,“你真使女王蒙羞。”
  不管这个陌生人是谁,阿夫塞喜欢他。他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不放过一个字。干燥的门板“嘎吱”响了一下——阿夫塞爪子的颤动把门弄响了。他吓了一跳。看来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了,而且还得假装刚到。
  萨理德站在工作台后,干枯的手臂支撑着他的身体。绿色皮肤上布满黄色和黑色的老年斑。
  对面就是那个陌生人。他的胸部厚实发达,圆头顶上扣着一顶红色皮帽。一条凹凸不平的黄色疤痕从鼻口尖一直划到左耳洞。他戴着一条灰色饰带,在肩部有手掌宽,但在臀部处细了一半。首都是个港口城市,这种饰带表明他是一位高级水手。
  昆特格利欧恐龙的体积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而不断递增,直到死亡。陌生人的体积和萨理德差不多——有阿夫塞的两倍——因此阿夫塞断定他的年龄大概和萨理德一样。但他的绿色皮肤上几乎看不到萨理德身上那种老年斑。
  “啊,阿夫塞。”萨理德说。他看了看墙上的新式挂钟,钟摆像老年人的赘肉,来回摆动着,“你又迟到了。”
  “对不起,老师。”阿夫塞低声下气地说。
  萨理德嘘了一声,唰地把尾巴转向阿夫塞。“克尼尔,这是我新收的徒弟,阿夫塞——遥远的卡罗部族最值得骄傲的儿子。”最后几个字充满嘲笑和挖苦,“阿夫塞,向瓦尔—克尼尔船长问好。”
  他就是瓦尔—克尼尔!就在这里?关于他的故事,即使只有一半是真的,也很了不起。阿夫塞从地面上抬起尾巴,倾斜着腰部表示敬意。“见到您是我的荣幸。”他说。第一次觉得这套古老而繁琐的问候仪式确实能表达一些真实的情感。
  克尼尔把头转向阿夫塞: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眼睛是纯黑色的,如果不转过头,就不知道对方的眼睛看着何处。阿夫塞总是让自己的头部正面对着那些成年恐龙,以示礼貌,但很少有成年恐龙回应以同样礼貌的动作,因为像阿夫塞这样的未成年恐龙身上还没有刺上狩猎或朝圣的花纹(即使是成年恐龙,不刺花纹也会被人瞧不起)。但现在克尼尔却把头转向他,这个细小的动作使他对克尼尔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你在和萨理德一起工作的时候能一直缩着爪子①,真了不起。应该是我向你表示敬意。”声音很低沉,阿夫塞不禁想起铲嘴的叫声。克尼尔向前走去,身子重重地倚在一根雕饰精美的拐杖上。阿夫塞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尾巴几乎齐根截断,绿色的残尾上只长出了一掌长的黄色新肢。他壮起胆子,端详着克尼尔的伤口,只要他的头不转动,克尼尔就不会知道他的眼睛在看什么地方。但他还是很小心,竭力保持面不改色,尾巴也没有乱动。阿夫塞断定克尼尔的尾巴是在一百天前断的,也许发生了什么意外,脸上的疤痕恐怕也是那时候留下的。“你想当一名占星师吗,孩子?”克尼尔问道。
  ①昆特格利欧恐龙在激动、兴奋、情怒和恐惧时,爪尖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来。
  “这个职业适合我。”阿夫塞说,再次弯腰表示敬意,“能当占星师是我的无上荣幸。”
  “祝你好运。”克尼尔诚恳地说,向门口走去,“萨理德,”他的声音越过宽阔的肩膀传来,“戴西特尔号十天内起航,在那之前我一直待在‘橘红翼指’酒店。如果你改变主意,要用我的新仪器,尽快通知我一声。”
  阿夫塞悄悄地磕着牙。他知道,萨理德是永远不会改变主意的。
  “年轻人,”克尼尔说,“很高兴见到你。我相信,随着时间推移,你的理想之光一定会越来越亮。”克尼尔没法鞠躬——否则他会摔倒,因为他没有尾巴来平衡头部的重量——但他的态度很热情,这已经足够了。
  阿夫塞微笑着,“谢谢您,先生。”
  克尼尔一瘸一拐走出房门。拐杖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慢慢消失在远处。
  阿夫塞虽然不太情愿向老师提问,但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为什么伟大的克尼尔要到皇宫里来。
  “他是个梦想家。”萨理德回答说。出乎阿夫塞意料,老师居然没有责备他的鲁莽,“他发明了一种仪器,据说可以看清远处的东西。是一根金属管子,两端装有镜片。很显然是‘陆地’西岸的某个玻璃工匠给他造的。克尼尔管它叫‘望远器’。”萨理德轻蔑地吐出这个复合词。他对新事物的仇恨是众所周知的。
  “然后呢?”
  “然后,这个傻瓜就认为这东西可以用于我的研究。他建议我用它去观察卫星——”
  “太好了!”阿夫塞情不自禁地叫起来,但马上又蔫了。打断老师的话,等着挨训吧。趁老师还没骂出声,他赶紧温顺地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要真可以观测卫星的话,那可太好了。”
  “你知道卫星是什么吗?”萨理德说,尾巴啪啪敲击着地面,“它们是上帝的使者。”
  “也许等朝觑的时候,克尼尔可以把他的望远器借给我,”阿夫塞说,“让我用它察看‘上帝之脸’。”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紧张得直哆嗦,话一出口马上后悔了。
  “察看?”萨理德咆哮起来。声音从他年迈而巨大的胸腔内突然迸出,震得屋里的木头家具都晃动起来,“察看!一个小孩子没有资格去‘察看’‘上帝之脸’。你只能跪下来,膜拜它,向它祈祷,为它唱圣歌。你竟然胆敢怀疑它!”他伸出瘦如枯柴、布满斑点的前肢,指着房门,“现在就去礼拜堂,请求上帝的饶恕!”
  “可是,老师,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我的造物主——”
  “快去!”
  阿夫塞的心沉下去。“是,老师。”他拖着尾巴,离开那间灯光黯淡的屋子。

第三章

  阿夫塞痛恨礼拜堂,但不是所有的礼拜堂,家乡部族的礼拜堂他就很喜欢。那座小礼拜堂坐落在朵格拉湖边,留给阿夫塞很多欢乐的回忆。但这里的礼拜堂却让他厌恶不已。
  这座设在皇宫里的礼拜堂!他本来希望这儿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加神圣,因为女王本人就在这儿做祈祷,放平身体,高贵的尾巴坚硬地挺着,和地面保持平行。高级祭司德特—耶纳尔博也是在这儿直接和上帝对话。
  和他小时候见到的礼拜堂相比,这个礼拜堂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同样是圆形的,只是比家乡的足足大出五倍;同样是木制地板,但家乡礼拜堂的地板上被大家的爪子抓出了很多痕迹,而这里却是崭新的,涂成淡绿色,附近玛达加树林的木材专门用来替换这里的地板;这个礼拜堂同样也是被一条水渠分成两个部分。水渠象征漂浮着“陆地”的“大河”。阿夫塞小日寸候去的礼拜堂,水渠宽度只能容下一队祈祷者。而在这里,阿夫塞却常常看见并排行进着六七队甚至八队昆特格利欧恐龙,他们身上还全都披着宽宽的皮制饰带。
  现在,大厅空无一人。大多数活动都在第五个偶数天举行,一船刚朝觐完“上帝之脸”的香客返回时也会举行宗教仪式。阿夫塞从罪人门跨进来,脚步声在房问里回响着。他知道,从哪里走进水渠是很重要的。跨进这扇门、从最黑的玄武岩穹顶下穿过,意味着他已经最大限度地远离了世俗生活。
  他走到水渠边,用脚趾试了试齐踝深的水。河水照例很冷,很不舒服。听说女王下来涉水的时候河水会事先加热。阿夫塞跨进水渠,身体朝前倾斜着,和地板保持平行,尾巴抬起,平衡身体的重量。这件事,他永远都做不好,不得不稍微把腿张成八字形,这样感觉好些。在圣水里拖着尾巴被认为是对神的不敬。
  他知道,高级祭司德特—耶纳尔博可能一直在密室里暗中观察他。阿夫塞按要求保持着鼻口朝前的恭敬姿势,但黑眼睛却滴溜溜往上看。碗形天花板上画着“上帝之脸”的油画,色彩艳丽,让人眼花缭乱。上帝的一只黑眼睛实际上是一扇窗户,耶纳尔博有时会从那儿往外窥视。这是一个宫廷小听差告诉他的。阿夫塞敢肯定,这一次,萨理德一定能收到一份对他评价良好的报告。
  阿夫塞开始向河渠中部走去,罪人必须一直走到最西端。一千日前,在家乡的卡罗部族.有人向他解释过这个动作的象征意义。那是他第一次经历这么让人羞耻的事,原因是在游戏中不小心咬断了一个同伴的前爪。那个家伙几十天内就长出了新前爪,但他却向育婴堂的院长告发了阿夫塞。罪人走到河渠西边,意味着走进逐渐逝去的黄昏,让你想起等待着你的无边黑暗。但即使在这种时候,阿夫塞仍然喜欢黑夜,只是努力在院长面前掩饰着罢了。
  到河渠尽头了,一直保持身体平衡的阿夫塞三次向上跃起。这个动作的本意是争夺地盘,但在这里意味着“我在这里划一条界限,把黑暗永远挡在外面”。这些都是圣卷上讲的。跳跃仪式结束后,他掉转尾巴,慢慢地按原路返回,一路踩得水花四溅。那边是东边,是黎明,是阳光,是知识。
  知识!阿夫塞苦笑着磕了磕牙。我们那点知识是多么不值一提。我们真正了解行星吗?了解卫星吗?萨理德这种人怎能抓住机会研究这些天体,了解它们的秘密?
  “小伙子,注意你的尾巴!”
  阿夫塞惊了一跳,爪子一下缩紧。他想得太出神,尾巴浸到水里去了。他赶紧抬起尾巴,四下张望,想找出回荡在大厅里的声音来自何处。
  但他的姿势太别扭:腿撇着八字,尾巴翘起,头还来回晃动。他终于失去平衡,扑通一声,一头栽倒在河里,圣水被溅得到处都是。肚子撞得真痛啊——他感到松动的小肋骨已经穿过前腹压进了内脏。他赶快站起来,惊恐地逃上岸。身上的水滑落在玛达加木制地板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在大厅里响亮地回荡着。
  他又开始四下张望,想找出声音来自哪里。啊,德特—耶纳尔博在那儿,站在这条模拟河的源头,太阳升起的部位。这是一个体型中等的男子,长着特别长大的鼻口和耳洞,头部一侧显得有些高。耶纳尔博戴着办公饰带,绷得紧紧的,色彩艳丽。
  “大人,”阿夫塞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你不是故意闯祸。”耶纳尔博看上去并没有发怒,“我知道。”
  “我马上把这儿弄干净。”
  “好,我想你会做好的。”大师看着阿夫塞,“你就是那个从阿杰图勒尔省来的年轻人,对吧?”
  “是的,先生。我叫阿夫塞,我家乡那个部族叫卡罗。”
  “就叫阿夫塞?你这么大的孩子应该有首名了。”
  阿夫塞低下头,“我现在还没有挣到首名。但我已经选好了一个,我希望自己能配得上它:‘拉尔’。”
  “拉尔。”耶纳尔博重复道,这个词源自先知的名字:拉斯克,“志向很高嘛。当然喽,如果不优秀就不会被选送到这里来了。你是塔科—萨理德新收的那个学徒,对吧?”
  “很荣幸当他的学徒。”
  “我想也是。”耶纳尔博说,“阿夫塞,你一定要用心。上帝以不同的方式和她的子民对话。对我这样的祭司,她用只有我们能听懂的语言直接对话;对像萨理德一样的占星师,她用恒星、行星和卫星的复杂运动来和他们对话;对其他人,她的交流方式更微妙,更间接。上帝和你对话了吗?”
  阿夫塞的尾巴悲哀地摆动着,“没有。”
  “我看你还没有纹饰。你的朝觐期是什么时候?”
  “我打算马上去,但还没有计划好具体的航行时间。”
  “在你这个年龄,该去朝觐了。你的体积正好合适。”
  “是的。我从蛋里孵出来已经有十个千日了。”
  “那你应该马上出发。”
  “我还要和我的老师商量一下。”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以前在萨理德的学徒中见过你。我真怀疑你有没有和萨理德愉快合作的那一天。”耶纳尔博磕了几次牙,有些开玩笑地说。阿夫塞歪着头承认了,“这样吧,戴西特尔号马上就要出航。你愿意和瓦尔—克尼尔一块儿航行吗,小伙子?”
  “我愿意!那真是太棒了!”
  耶纳尔博又磕了磕牙,“我可以对萨理德施加一点影响。我去和他说。”
  “谢谢您。”
  “不客气。很显然你需要开导,要不然也不会到这儿来忏悔了。但最好的开导莫过于直接朝觐‘上帝之脸’。”
  “是这样。”
  “好吧。现在再去走一遍。这次可要好好走,然后拿拖布把地上的水擦干净。”耶纳尔博转身要走,又补充道,“对了,阿夫塞。在朝觐之前,你应该参加一次狩猎。”
  “为什么?”
  “因为朝觐很危险。”
  “但狩猎也很危险呀。”阿夫塞马上后悔自己说话太鲁莽,特别是在一位长者面前。但耶纳尔博客气地低下头。
  “狩猎的危险相对要小一些。”祭司说,“只要你别加入最凶悍的狩猎队,那些猎人都是鲁巴尔教义的追随者。比如说,猎捕食草牲畜就不那么危险。在朝觐中死去的人比在仪式性狩猎中死去的多得多。每次‘河震’都意味着船只再也回不来了。如果在远航中真的发生什么意外,而你又没有参加过狩猎的话,你的灵魂虽然将到达天国,但你却没有完成生命中的一个重要仪式。那很不好。”
  “怎么不好呢?”
  “这么说吧。我们都向往来生,在那里我们可以现出本性,就像蛇蜕下它的皮肤。在尘世生活中,本性使我们为争夺地盘相互杀戮,不能友好相处。然而,在天国,在上帝身旁,我们将拥有无限的疆域,可以永远享受同伴之间的亲密友情。参加集体狩猎活动以后,你才会深刻感受到这些。你必须作好充分准备,必须在狩猎活动中学会协作精神,把它作为你下一步行动的准则。再说说朝觐:如果你想认识天国中的上帝,你必须在你的世俗生活中看到现实中的上帝。”
  “我期待着朝觐她的脸。”阿夫塞说。
  “我会安排的。”耶纳尔博说着掉转尾巴。阿夫塞看着老祭司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道尽头。
  德特—耶纳尔博走到外面蓝白色的天空下,在礼拜堂下面的斜坡上站住,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皇宫占地很广。它必须建这么大。
  虚饰的文明,祭司心想,嘴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上帝告诉我们要共同生活、共同工作,但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没有做到这一点。
  占地盘的本能真是根深蒂固。虽然育婴堂的院长们竭力打破孩子们的这种本能,但却收效甚微。耶纳尔博注意到周围还有其他孩子,他能嗅到他们身上的气味,听到他们的爪子在石头道上磨出的嚓嚓声。那边,就在庭院里,站着的是年幼的亨里斯,他甚至比那个来自卡罗部族的问题儿童阿夫塞还小。还有那个老巴尔—哈博特。他刚吃饱肚子,正傻呆呆地在一棵开花的树下打滚,发出扑腾腾的声响。耶纳尔博通常会抄近路到萨理德的办公室,但说服萨理德需要策略。他走了比较远的另一条路,以避开他人。走近路会碰上很多熟人,很烦。
  耶纳尔博进入办公楼,走下螺旋形的大理石阶梯,穿过“先知毯画”——他停下来向拉斯克先知的画像行了一个地盘让步礼,闭上眼睛,以免看到在毯画四周围成一圈的那批撒谎的魔鬼。终于,他到了萨理德金色的靳塔加木门前。耶纳尔博对着占星师的印记行了个礼。这是应该的,研究恒星、行星和卫星难道不应该和研究上帝一样受到尊敬吗?更何况萨理德的研究也有吸引人的地方。
  耶纳尔博用爪子敲了敲门上的小金属条。每人敲击这根铜条的方式都不尽相同,里面的人一听就知道谁在外面。但萨理德还是吼了一声表示询问,耶纳尔博回答是他本人之后获准进入。祭司按了按有凹槽的黄铜条,门开了。
  萨理德比耶纳尔博高出一个手掌——因为他比耶纳尔博大二十千日;此刻,他正腹部朝下趴在木质厚板床上。板床中部有一个角度,刚好使身体的重量离开萨理德的大腿和尾巴。床用一根石柱支撑着,一直延伸到萨理德的肩部。他的头舒服地朝下探着,看着书桌上的东西,斑斑点点的手臂悬空放到桌子上,刚好与床平行。
  萨理德的书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罐子,分别盛着墨水和稀释剂。他正在一片皮革上写最后一排象形文字。他写下一个耶纳尔博不认识的复杂的科学符号,左手最长的那根指爪上浸着墨水。耶纳尔博弯下腰,向占星师行了一个地盘让步礼。萨理德摆动手臂还礼。除了那根正在写作的指爪,他其余的爪子都收缩着。
  “很荣幸见到你,尊敬的占星师。”耶纳尔博说。
  “我也很荣幸。”萨理德的回答毫不热情。
  两人之间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萨理德终于不耐烦了,“找我什么事?”
  “你新收的徒弟——叫阿夫塞,对吧?他今天早上到礼拜堂来了。”
  萨理德呼了口粗气,“是我让他去的。他亵渎了上帝?”
  “哦,没那么糟吧。”耶纳尔博轻声说,“你不会揪住他的尾巴把他扔一边去吧,像扔你前面那五个徒弟一样。”
  “前面六个。”萨理德更正道。“不管怎样,阿夫塞走过了圣河。他赎罪了。”
  萨理德转头看着耶纳尔博,点点头。“那就好。”
  “但他还没有朝觐过。”
  “是的。”
  “他快长到我肩膀那么高了,这种个头的小伙子,应该送出去见见世面了。”
  “成不成熟不能只凭高度来衡量,耶纳尔博。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不错。但有什么比远航更能让人尽快成熟呢?你那个育婴堂的老同学瓦尔—克尼尔就在城里,想必你知道?”
  “是的。克尼尔今天早上还和我谈过话。”
  “戴西特尔号十天后就要启航去朝觐了。”
  “我非常清楚。”萨理德站起来,全身的重量落到尾巴上。他身下的板床因释去重负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你,耶纳尔博。就凭你,偶然见到这孩子,和他说过几句话,就认为比我——比一个带了他五百天的老师更知道什么对他更好。是小是?”
  “这个……”
  “你想插手管我的事?”
  “萨理德,我只是为这孩子着想。”
  “难道我不为他着想?你这样认为吗?”
  “哦,大家都知道你——”
  萨理德的尾巴拍打着地板,“我会训练这孩子的思维,我会教他怎样思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没有侮慢你的意思。”
  萨理德从地板上抬起尾巴,摆动一下身体。这个姿势很慢,很谨慎。但却清楚地向耶纳尔博表明,他已经侵入了属于萨理德的地盘。
  耶纳尔博退缩了,“对不起,占星师。我只是向你建议,让阿夫塞跟着克尼尔去航行或许很合适。”
  但萨理德的恼怒并没有平息,“耶纳尔博,也许你应该对我多一点信任。去问问克尼尔吧。”他张开爪子,在腿上敲得咔咔响,“他会告诉你,我已经安排阿夫塞上戴西特尔号了。”
  耶纳尔博眼睛上的瞬膜颤动起来,“你已经安排好了?”
  “当然。”
  “萨理德,我、我,对不起。我不知道。”
  “还有事吗?”
  “是的,但是——”
  “如果你退出我的地盘,我会感到十分荣幸。”
  耶纳尔博惊讶地摇着尾巴,那是他现在惟一能做的动作。

第四章

  狩猎!阿夫塞激动地用尾巴敲击着礼拜堂的地板。所有年轻的昆特格利欧恐龙都向往着加入猎队,按照仪式要求猎取食物。
  可阿夫塞还是有点害怕。因为狩猎太难了,又有危险。但如果想马上开始朝觐,他就必须立即加入一支猎队。
  这里大多数学徒都比阿夫塞年长——他毕竟只是个刚来首都不久的新人——只有少数人能在第一次狩猎中成功,并得到纹饰。想到这里,阿夫塞不禁抬手摸了摸脑袋左侧。纹饰的位置就在那里,在耳洞上方。有没有其他人也没得到纹饰呢?
  迪博。
  自然是那个比阿夫塞还矮三个指头的迪博。迪博在音乐和诗歌上很有天赋,但在数学和自然科学上却需要阿夫塞帮忙。迪博喜欢恶作剧,常常把阿夫塞搞得相当狼狈,而自己却毫发未损。
  迪博是这个王国的王子。
  肯定能够说服迪博参加狩猎。虽然他有血红色的皇家饰带,但在大家眼里,那毕竟只是一种空洞的荣耀,因为饰带不是他自己挣来的。而一个猎手的纹饰到哪儿都被人看重,人人都可以努力得到。当然,一个堂堂的王子即使没有纹饰也照样过好日子,但人们却永远会把他与那些没有本事获得纹饰的人——比如那些和翼指鸟争抢烂肉的乞丐——相提并论。
  阿夫塞知道,很多人都时不时地自己捕杀一些猎物来吃。他们认为那样做很刺激,多余精力也得以宣泄。还有一些人把捕猎作为职业——这些家伙天性凶残,无法与其他人和平相处,所以只好从事这种职业。但如果放弃狩猎这个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仪式,就意味着你永远不懂什么是团队情谊,因而也永远不能成为社会的一员。
  是的,迪博是最佳选择。他的地位高,拉上他可以使他俩排到前面,早点加入狩猎队。但上哪儿去找他呢?阿夫塞望着白亮的太阳。它太小了,像一个燃烧的亮点,正快速滑过天空——不是那种可以用肉眼看到的快,但大约几十次心跳的时间过后,就能看到它的位置发生了明显变化。正午快到了。
  和其他人一样,迪博也在奇数晚睡觉。也就是说他今天不睡觉。一般人通常在睡觉前吃饭,因为饱食之后会很慵懒。但迪博和别人不同。他的好胃口是众所周知的,这会儿他说不定又到哪儿狼吞虎咽去了。
  阿夫塞穿过斜坡来到庭院。他深吸一口气,四周扫视一下。没有迪博。
  他急急忙忙冲进饭厅,看了看那个盛零散牙齿的垃圾箱。箱子底部只有十来颗亮白色的昆特格利欧恐龙牙。弯弯的,呈锯齿状。小的和阿夫塞拇爪的长度差不多,大的比他最长的指爪还要长。牙齿这么少,意味着皇宫里大多数恐龙还没有吃饭。阿夫塞在装饰着精致陶瓷花纹的垃圾箱前看了一会儿,咔地一磕牙齿。在皇宫里,即使一个垃圾桶也称得上是艺术品。
  他走进头等餐厅。几千日前的大地震以后,餐厅的石头天花板出现了裂痕。餐桌中央是一道排放血水的沟槽。餐桌很破旧,木质的顶端布满坑坑洼洼的爪印。三女一男正在桌边坐着,互相隔得很远。每个人都在咔嚓咔嚓地大啃肉骨头。
  阿夫塞向离自己最近的人行了个让步礼,这才走进餐厅的最里面。不出所料,迪博就在那儿。
  这时的王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尊贵。因为刚吃了一只角面,他的鼻口上糊满干血,胸前满是牲口的油脂和血点,还有不少他自己淌下的口水。大家都知道王子贪吃。为什么不呢?饲养牲口的畜牧场紧挨着餐厅,女王的孩子吃的肉都是最好的。看着迪博用牙齿和爪子撕咬那块又干净又新鲜的臀肉,阿夫塞充满嫉妒。要知道,他们这些占星师学徒只有在节假日才能享受到如此美味。
  “很荣幸见到你,迪博。”阿夫塞说道。这种问候通常用于自家的长辈,但对皇室成员也必须表达这种敬意。皇室成员是一个相互有着血亲关系的特殊群体,是拉斯克先知的直系后代,是一小撮精英人物。
  迪克胸前撑着一块板床,与桌子成一个斜角。他抬头看了看。“阿夫塞!”他用一只装饰精美的碗从桌上舀起一碗水,大口大口喝下去,“阿夫塞,你露出蛇皮了!”迪博高兴地笑着,“你肚子上的钉形褶边变硬了!你的上半身有壳了!看在上帝份上,见到你真高兴!”
  阿夫塞轻轻磕着牙,迪博的溢美之词真是既好笑又令人尴尬。“只要时间允许,我也很高兴来看你,迪博。”
  “吃过了吗?你皮包骨头,瘦得像翼指。”就一头昆特格利欧恐龙而言,阿夫塞确实单薄了些。但只有和迪博相比,他才称得上是“皮包骨头”。像王子这种吃法要花大价钱,不是每个人都负担得起。
  “还没有,”阿夫塞说,“我一会儿就吃。我喜欢在偶数晚睡觉。”
  “那好,那好。以后一定抽空告诉我,别人在睡觉的时候你都干了些什么。恶作剧,我敢肯定是恶作剧!”
  阿夫塞开玩笑地磕磕牙,“那是。”
  “无论如何,你一定得多吃点。我的朋友,吃饱了才睡得香。你看,你是惟一一个在偶数晚睡觉的人。”迪博乐得直磕牙,牙齿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撞击声,“啊,阿夫塞!总有一天,你醒来后会发现尾巴被别人打了一个结!”
  “真要这样,”阿夫塞说,“我就把尾巴砍下来,让那个恶作剧的坏蛋把它全部吞下去。”
  “呸。别在我吃饭的时候说这种事。”
  这下轮到阿夫塞笑了,“还有更好的时候吗?”
  迪博点点头表示让步,“那倒也是。还能有什么时候呢,我的朋友?”他边说边指着臀肉,“这东西就快吃完了。我要撤下它,另外挑几只翼指来吃。但只能再吃一点点。我想,你肯定也喜欢来点。”
  “那当然。”
  “太好了!”迪博用爪掌拍拍板床边,“屠夫!”他叫道,“我说,屠夫在哪儿?”
  一个身穿红色罩衣的昆特格利欧恐龙出现在门口。他的四肢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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