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同学会
陈楸帆
没有潜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大海将会怎样?
就像没有梦境的睡眠。
——沃纳·赫尔佐格
0.
入了夏夜的19号教工楼特别适合思考终极问题。
一来是大部分老师都已迁入校外新区,由于使用权期限未满,空置宿舍大部分都外租给学生或考研人员,一到暑假也都各回各家,没了人影;二来老楼线路不行,承载不了空调的用电负荷,只能用老式摇头风扇,连野猫都受不了这燥热,更别提年轻人。
谢耀真教授的书桌上,此刻正掀起一阵阵书页的麦浪,风扇摇过,书页又伏贴下来,露出字里行间各色批注。即便如此,汗水仍然不停地从谢教授额头沁出,流经紧蹙的眉心,滴落纸面,发出脚步般的哒哒声。
这篇论文的结论如此惊人,以至于他不得不反复检验推论过程是否严谨自洽。可越是细究,越有一股寒意沁入谢教授的后颈,再爬上他的头皮。他眼前闪现一张久未谋面的脸庞,柔弱的女性轮廓里盛满绝望,似乎在为论文增添了一个可信的注解。
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静谧。谢教授第一反应是看向手机,可他习惯常年设置静音模式,铃声仍然不依不饶地催着命,从昏暗的门廊角落传来。
是座机。
谢教授完全想不起这台座机上次响起是什么时候,一直心心念念要去销户,可如同其他的生活琐事,都被他无限期地拖延了下来。
都这个点儿了,会是谁呢?
谢教授从书堆里拯救出那台蒙尘的暗红电话机,没顾得上擦干净,便抓起了听筒。
——哪位啊?
听筒对面沉默了许久,是一把带着哭腔的女声。
——谢老师,我是……
没等对方报完姓名,谢教授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我知道你是谁,没想到你还挺神通广大,连这个号都能查到。
——谢老师,我知道我错了,可这门课分数真的对我很重要……
——噢,你所谓的很重要就是交白卷……
——我没交白卷……
——是!还不如白卷!你知道,如果我把你的卷子交给风纪委员会,会有什么后果吗?还想及格?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谢老师,不看僧面看佛面,您看,这马上又要开始评职称了,您的教授……
——你这是在要挟我,还是在贿赂我?
——我只是……希望您再想想,不要让自己后悔。
——我后悔?你这是学生对老师说话的方式吗?不管是僧面佛面,我谢耀真绝对不会网开一面!
——谢老师……
电话被重重挂断了。
谢教授,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谢副教授坐回原位,起伏的胸口已经全被汗湿。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怒气,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叠厚厚的论文上来,却怎么也无法继续思考。他愣了一会儿,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份试卷。
最后一道大题本该写着答案的地方,只见孤零零一行娟秀字体,一个手机号码,以及一个轻飘飘的桃心符号。
谢教授的目光穿过畸变严重的镜片,落在那个名字上,似乎内心在纠结着一个决定。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
这个夏夜真是热闹得有点过分了。
“是谢耀真老师吗?”有个年轻男孩怯声说。“您的学生跳楼自杀了……”
谢教授猛地起身,桌上的纸页如同收割的麦穗被高高扬起,又徐徐飘落满地。
1.
重重颠簸惊醒了昏睡的陈墨,他抬头看看车窗外,依旧是漫无边际的一片野绿。
“还没到啊,这都什么破地方?”罗晓东也醒了,他抹掉嘴边的口水,顺手擦在XXXL号的勇士队球衣上。毕业三年,他又胖了不少,开始显露出某种中年气象。
“美林谷,三省交汇处,距离出发地328公里,我都查过了。”坐在副驾的高涵头也不回。
“高委员还是那么较真儿,话说你们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
“谁们?反正不是我。”高涵没接晓东的话。
“哟!被权力核心驱逐了啊。想当年你可是呼风唤雨……哎,陈墨,你怎么那么蔫巴儿,那么久没见,你都干嘛呢?”
“上班呗,还能干嘛,又不像你们,”陈墨依旧望着窗外,淡淡地说。“这同学会我根本没想来。”
“诶?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在我爸公司也是从打杂的管培生做起,高涵他不也,好吧,他起点高,也就是个小村官嘛。谁不是累死累活的……”
高涵不易察觉地轻哼了一声,从上车之后他就一直回避和陈墨直接交流。
“哎,你说这次能不能见到那谁啊……”罗晓东为缓和气氛,捅了捅陈墨,朝高涵后脑勺努了努嘴。
“谁啊?”
晓东急忙摆手让陈墨压低音量。
“就那个……”胖子扮出一副俯瞰众生的高冷脸,同时两手作出托胸的猥琐动作,他突然看到后视镜里高涵眼睛冒着火,赶紧收手。“高涵,开个玩笑嘛,想当年你们可是班里,不,校里的神仙眷侣,大家都以为你们能成呢……哎,Coco公主来不来啊?”
“怎么,你想睡她?”
“得,当我什么也没说。”
晓东讨了个没趣,只能玩起手机游戏。
天色渐渐暗下,窗外的山峦与树木变得影影幢幢,车灯光柱如触手般摸索着四周,却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块前方。
“师傅,到底还有多久啊。”陈墨终于按耐不住问司机。
“转过这座山头就到咯。”
“您这车就停在度假村吗?我是说,万一有个急事要回去什么的。”
“这高档度假村我们哪住得起啊,都把车开到三十公里外的镇上,再找个床位眯几宿。”司机口气里有种嘲讽。“时间到了,再回来接你们。”
陈墨尴尬地哦了一声,不再开口。
几座散发着眩目灯火的建筑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不像那些拙劣模仿西洋风格的庄园,这建筑群落带有某种无法归类的融合风格,线条和立面如同后现代派般呈现不规则与不对称,但放眼全局又仿佛带有怪异的仿生学元素,如同巨大的甲壳类生物及其幼虫,随着车辆的驶近,甚至还能看到蜕下的死皮铺就一条螺旋状的走廊,沿着中心向外旋转辐射开来,似乎正在迎接他们的光临。
这光景透过车窗叠在几个人脸上,有种虚幻不真的感觉。
“山寨高迪?还挺像模像样的。”高涵自顾说着,似乎不需要任何回应。
车厢里响起巨大的肠胃蠕动声,罗晓东摸着肚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只有陈墨,脸色比来时路上更加阴郁。邀请函上的水印徽章正是这座度假村的2D投影,在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的角落,用浅色小字写着三条同学会注意事项。
第一条: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提前离开同学会。
虽说一般聚会都会强调不要迟到早退,可真用这种军令状式的口吻,陈墨还是头回见。而其他两条则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一只不知何处蹿出的野鹿从车头跃过,司机惊呼一声猛打方向盘,车里三人来不及抓紧,一阵人仰马翻各种叫骂。车急刹在路肩上,差点就朝灌木林里栽下去,司机忙不迭道歉。
陈墨看见那只鹿正在树丛间回头望着狼狈众人,它那尚未发育成熟的角上,似乎挂着什么物件,如圣诞树上的饰品闪闪发亮。
那是一副银色牙套。
2.
开毕业三周年同学会的那个夏天,经济形势内忧外患,一路探底却触不到地板。许多公司借着百年难遇的酷暑给员工放避暑假,实际上是变相减薪。有钱的趁机找凉快地方游玩,没钱的也懒得出门,躲在家里吹空调玩游戏。一部以异星杀戮为题材的爆米花电影夺得了暑期档票房冠军,幸存下来的主角也并不是人类。
所有人的心绪就像连日沉闷的伏天,一片混沌焦灼,也看不见舒爽的明天何时到来,只能像一坨勉强解冻的肉块,冷冰冰黏糊糊地过着日子。
许多打着擦边球的“灵修经济”大行其道。在四线以上城市的聊天群、直播间、视频网站、学校教室、体育馆、街道办事处、美容SPA店、社区广场、宠物医院……里,各派大师神出鬼没,向信徒们传授着迎接宇宙新纪元,提升人类灵性的不二法门,同时收取数目可观的电子货币。
而在更为广袤而贫瘠的土地上,人们选择一种回归原始的方式与神灵沟通,仪式简朴,诉求单一,追求在身心的极限状态下,属灵感恩,并蒙受救赎:大气中的水分凝结成雨滴,在重力作用下落向地表,再沁入土壤的细微孔隙,被作物的根茎细胞所吮吸。
人们相信,让一个人挨饿到濒死状态,便能拯救大多数人免于挨饿。
有时候,仪式关于信仰;更多时候,仪式关于失去信仰。
3.
陈墨呆坐在杯盘狼藉的餐桌边,看着眼前的闹剧,心想这才是第一顿饭。
罗晓东嘴角留着黄色残渣,已被灌得不省人事,斜斜地靠着墙脚,岔开两条大肥腿,不时缓过劲儿来喷个酒嗝,让人知道他还活着。李可可被众人起哄着和高涵喝交杯酒,精致的脸上,妆容躲得有点花。高涵倒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黑着脸,木木地站着像任人摆布的塑料模特。当年保研的刘鼎天和已经是两娃辣妈的任静猜拳喝酒玩得正嗨,他们之前有过一段故事。而同在机关里的付翔和金昊波拍着桌子或胸脯,就一项政策背后的真实意图争得面红耳赤。
虽然才毕业三年,这些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像是以超光速步入中年,一半的人在讨论育儿和养老,另一半在讨论股票和房价。话题发起者往往是那些“安定下来”的人,他们苦口婆心地劝其他人赶紧买房、赶紧结婚、赶紧生娃、赶紧做一切在“人生清单”上的事情,似乎这个国家的预期人均寿命一夜回到了解放前,在座各位都只剩下十年活头。
这些人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黄金的年华,如今天各一方,好不容易克服种种阻碍聚到一起,却依旧重复着任何一张饭桌上都必然出现的陈词滥调。陈墨摇摇头,习惯性地置身事外,这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陈墨啊,你怎么还是那么不识相,去敬钟总一杯啊,这次聚会全靠她才成局。”舍友阿黄指了指一位长相静美的女子,含笑坐在桌子对过,看着陈墨。
“钟总?咱们班里十几号人没人姓钟啊?”
“你忘啦,当时她书包里总装着药盒,一走起路来就有节奏的嘀哒嘀哒响,像座会走路的钟,所以大家都叫她钟小姐,我没说错吧。”
“你们没到的时候,我已经帮大家重温了一下我的糗事。我是肖如心,当年身体不太好,所以好多课都没上,不记得也正常。”那个瘦削的姑娘依然挂着笑,优雅地举杯候在半空。
这个名字陈墨还是有点印象的,只是人对不上号了,果真像她所说,毕业照里都没有露过脸。
两人碰杯,陈墨客气地感谢她这次的张罗,每个人都只是象征性地交了点费用,其他的住宿、车辆、餐饮都是肖如心赞助的。这个班里藏龙卧虎,陈墨入学没多久就知道,不过这么大排场确实还是第一次。他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误入十八罗汉阵的小沙弥,稀里糊涂就成了别人眼中的“牛人”。
这种误会一毕业便消声匿迹。
“举手之劳,玩得开心,后面还有好多节目呢。”
肖如心说这话的神情总让陈墨联想起某种动物,后来他终于想起来了,是那只角上挂着银色牙套的幼鹿。
他回头一看,高涵和李可可终于不情不愿地交了杯。工作人员推来了轮椅,正努力把罗晓东200斤的肉身架起来塞进去。不知为何席间播起了披头士混音版的《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所有人摇摇晃晃的动作,高谈阔论和被酒精放大的昔日友情,都像一场荒诞派戏剧的第一幕高潮。当他习惯性地要去掏手机时,却才想起手机已经被收走了。
第二条:未经允许,同学会结束之前不得使用手机。
当胖子东第三次从轮椅中啪地摔到地上时,陈墨发现不知何时,肖如心已经提前离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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