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海迷踪

绿海迷踪
墨熊

　　零，怨怒
　　她和他就要死了。
　　她知道，这是无法抗拒的命运。在这片被夜色包围的密林深处，逝去的生命就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倒下的瞬间，便只是化为匆匆弥散的尘土——就和之前已经死掉的那两个人一样，无法在黑暗的树海里激起半点涟漪。
　　难以言表的恐惧已经占据了心灵的全部，她无法思考，无法感受，甚至无法对他说出临别的遗言。
　　受伤的脚踝愈发无力，也没有继续前进的愿望，她想就这样坐下，至少休息一小会。但他不肯放手，虽然同样因为害怕而无法开口，但他就是不放手，他拽着她，拼尽全力又举步维艰。他们跑得不慢，可惜单纯的速度并不能让这对年轻男女活命，因为他们的对手比他们还要快——而且快出许多。
　　它就是风。
　　它是黑暗苍穹下一道白色的风，像是尸体般腥臭的死亡气息，随着它的影子在四周飘荡，令人生厌，却又挥之不去。它没有形，也看不清大小，甚至没法肯定它的位置。它只是留下阵阵在枝叶丛中穿梭游移的声音，然后就又一次遁入黑暗，用平静而傲慢的凝视，打量着两个即将到手的猎物。
　　它所经过的地方，夜枭停止啼鸣，毒蛇瑟瑟颤抖，连最凶猛的豺狼都自觉地退入巢穴，生怕招惹杀身之祸。
　　它是一个怪物。
　　一个杀气沸腾的怪物，只是没有人能理解它今夜为何如此执着于杀戮——它也不需要有人理解。它轻轻调整身位，跳到两人身边最高的树上，占据一个可以纵览全局的位置，君临天下。
　　她还是坐了下来，已经到尽头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但他依旧不甘心，他还有许许多多的美丽没有经历，他还有许许多多的承诺没有兑现，他还有许许多多的足迹没有留下。他想要离开，想要现在就离开这个地狱，但也必须带着她一起——没有她，离开本身也没有多少意义。
　　“起来，”他用力拽住她瘫软的左手：“我们就要走出绿海了。”
　　只是现在，这句话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是的，是时候了，它明白，结束这一切的时候，到了。
　　这个白色的怪物从树冠上轻轻跃下，轻玲曼妙的曲线，在黯淡的月光下闪耀，那仿若披着蝶翅的晶莹身影，无声无息，徐徐坠落在一对恋人眼前。
　　它美丽、威严、孔武有力，让人只是一次正视，就震撼得好像失了魂魄。
　　它坚定、冷酷、不可一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它的前行。
　　但与平常相比，另一种更加可怕而具有压迫力的表情写在它高傲的脸上。它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两只猎物，微微露出血口外侧的獠牙，两根藤条似的白色物体从背上爬出，无力地耷拉在地上，只有尖端朝向二人。
　　不是因为饥肠辘辘的本能，也不是因为保护领地的责任，今晚的杀戮，只是怨怒——某种难以抑制的怨怒，它只是野兽，一头不会说话的野兽，它表达怨怒的方法，是杀戮，也只可能是杀戮。
　　男人还是决定反抗，他突然甩开了握着的手，想要摆出鱼死网破的模样。
　　战斗在短短半秒钟内便落下帷幕，怪物背部的藤条贯穿了他的胸腔，快得仿若闪电，甚至在感觉到痛苦之前，他的心脏就已经被击成碎片。怪物在抽出触手的同时，用锋锐的前掌给了这个可怜人最后一击，把他血肉模糊的身躯甩在树干上。
　　女人惊叫着起身，是绝望，还是要挣扎，它不在乎，它只是用完全相同的姿态和动作，漫不经心地把她也变成了尸体，与旁边那具几乎一模一样的尸体。
　　它远未出全力，甚至都谈不上是出力。不过是一边倒的屠杀而已，这些柔弱的生灵根本就没有反抗的可能性——它从一开始便知道，它从很久以前便知道，所以它才会如此悠然自得，如此闲庭信步。
　　它低下头，闻了闻女人的手腕，它闻得很仔细，甚至连鼻尖都触到了腕部的手环，它愣了一下——那是一只精美的木雕手环，念珠似的小饰物被红绳穿起，像是某种古老宗教的护身符。它不懂人类的这些无聊小把戏，所以很快就丧失了兴趣，抬起了头。
　　然后，它转身离开，这个白色的怪物，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踱着它优雅的步子，慢慢消失在无边的黑寂之中。

　　一，生意
　　“就是这小小的种子，毁灭了世界。”
　　桌前的年轻女子抬起手中的黑色果实，就着灯光，仔细地上下端详。那东西和葵花籽一般大小，表面光滑如镜，在微弱、昏黄的光线下，竟能倒映出她秀气端庄的侧脸。
　　“你能相信吗？白先生，”她继续道：“伟大到难以逾越的力量，竟蕴藏在如此渺小的存在之中。”
　　“抱歉，我对历史毫无兴趣，”方桌对面的壮年男人拉了拉自己的西装领口，语气不紧不慢：“您瞧，薛裴，我只是个商人，这种子对我来说只是生意，并且……”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是非常正当的生意。”
　　“喏，你应该学点历史，白叶，”被称为薛裴的女人回道：“这对你的生意也有好处。”
　　对方很自然地笑了起来：“洗耳恭听。”
　　坦率的说，薛裴不喜欢他。早在几年前，薛裴还没有搬到外区定居的时候，她就听说过“白叶”——这个名字总是伴随一些不那么友好的词汇，以及听起来像是诅咒的问候语。白叶是一个典型的“灰色暴发户”，他控制着两条从中国到卡奥斯城的陆上走私线，并且不惜使用任何手段——正当的或者不正当的，来维护他在这两条路线上的利益配额。当然，至少在表面上，他还是经营着一些可以拿上台面的生意，比如眼前的这些鬼种子。
　　在接到白叶的邀请时，薛裴着实犹豫了好一阵——两人素未谋面不说，连见面的地方都如此偏僻诡异，就好像是为了刻意避开别人耳目——通常在这种环境下的讨论，和“见不得人的勾当”是可以划等号的。
　　“30年前的一星期圣战，你还有印象吗？”
　　白叶看似答非所问：“我生于2030年的4月1日。”
　　“4月1日？”薛裴流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愚者之灾’的当天？”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的。”
　　现在，薛裴稍稍有些敬佩眼前的这个华裔男子了。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耳垂下挂着的十字架型坠饰——在她看来，与一星期圣战同时降临的孩子，应该会有些不同寻常的天命。
　　“战争结束前，双方在七天内互射了一千五百枚以上的ICBM，”薛裴定了定神：“幸运的是，只有不到10分之1命中了目标。我猜如果没有导弹防御系统的存在，我们的世界肯定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她把那颗黑色的果实摆在手心，放到白叶面前：
　　“但世界还是变了样子，你现在认为是‘生意’的这个东西，在这三十年里把地球变成了一个亚马逊主题公园。原先被军队用来破坏敌方工农业体系的‘生态兵器’，最终打碎了主人制造的枷锁，成为这个丛林世界的新主宰。而核武器带来的温室效应正好加速了植物的繁衍，让它们从赤道到北极圈，爬得到处都是。”
　　白叶面无表情，既像是在听，也端着一副不感兴趣的架子：
　　“听起来像是自作自受。”
　　房间很小，也没有其它人，面对面的两个华裔，不知为何却一直在用英语交谈。
　　“‘自做孽，不可活’，人类总是这样，”薛裴缩回手：“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得犯着同样的错误——以为自己的力量足够强大，”她有意顿了顿：“以为只要有钱有权，就可以使唤那些，他们其实并不了解的东西。”
　　“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白叶从桌旁的果盘里摸出一粒黑色小种，与薛裴手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用拇指和食指轻巧地一夹，种子的外壳伴着脆响分成四瓣，露出中间乳白色的果仁。
　　“所以，”他微微笑着，把果仁塞进嘴里：“我只对那些我了解的东西投资。”
　　“不错的原则，白先生，”薛裴依旧不卑不亢：“那么你对我了解多少呢？”
　　显然，薛裴选错了抬杠的角度。对某些生活在边境线的人来说，“白叶”只不过是一个有那么点影响力的暴发户——而除此以外的人，就基本上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了。
　　但薛裴不一样。
　　无论使用任何搜索软件，键入“薛裴”的拼音后，都会得到至少30万个相关条目，其中前10页一定和某个故事有关，和某个家喻户晓、差点被改编成电影的故事有关。
　　“你在东京丛林孤身一人、赤手空拳猎杀了三头红脸，”白叶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故事：“而且是三头勇士级红脸。”
　　“唉……”薛裴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传说真是越来越离谱了啊，这归结于人类心中根深蒂固的偶像崇拜欲，如果那些坐在电脑前的‘键盘猎人’压根就不知道勇士级红脸是个什么概念，应该就不会吹这种牛了。”她突然展开双臂，好像要让对方看个清楚似的：“现在，你也已经看到我本人了，我想凭您的眼光和智慧，不会相信我能徒手与红脸搏斗吧？”
　　薛裴的身材并不算娇小，但也谈不上强悍，与体型接近五米的勇士级红脸肉搏，无疑是天方夜谭。
　　“不是赤手空拳，但也不只是三头。我说的对吧？”白叶淡淡地笑着：“如果你觉得我只是听说过你的事迹，便委托你来帮我办事，那可就错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比我多得多……毕竟，”这次轮到白叶故意顿声了：“你比我的年纪要大不少。”
　　薛裴突然沉默不语，斜眼盯着对方。
　　“我经过很长时间的仔细斟酌，最后才选定了你，薛裴。”白叶道：“我觉得只有你才能帮我解决……眼前的小小麻烦。”
　　“……那么就请照直说吧，您要我帮忙做什么？”
　　“不用紧张，薛小姐。我知道你是个‘正经人’，所以绝不会强人所难让你做一些不那么正当的事。”白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塑胶封装的地图，铺在桌面上：“从卡奥斯城出发，到俄罗斯边境的重要贸易区‘标地13’，然后再换车前往沈阳的仓库，这是我正在运营的最重要的一条运输线路。”
　　薛裴“哼”了一声：“走私线路。”
　　“粮食，服装，药物，电子产品，还有卡奥斯城特产的微调剂，”白叶摇摇头：“我并不想给自己脸上贴金，但是在国际重建区，比如我们现在所在的‘标地5’，很多东西只有通过我才能在市面上流通。”
　　“这不是重点。”薛裴抱臂于胸前，显得有些不耐烦。
　　白叶点点头：“薛小姐，您来‘标地5’的时候，走的是哪条路？”
　　“洲际高速公路，”薛裴顿了顿：“长途公交。”
　　“那么你在路上一定看到了卡奥斯城监察军的巡逻队……甚至是圣骑士团。”
　　薛裴托住腮帮，稍稍回忆了几秒：“没错，20人一组，带着火箭炮、重机枪，还有战斗机器人。”
　　“俄罗斯联邦政府授权卡奥斯城监察军使用‘一切必要武力’来‘贯彻相关法律’，在它们眼皮子底下跑走私，无疑于自杀，”白叶表情严肃：“那些混蛋在发射反坦克炮之前，甚至不会给一个警告的眼神。”
　　薛裴不屑地笑道：“意思是你准备改做合法生意了？”
　　“所以我放弃了洲际高速公路，选择了——”白叶点着地图：“另一条路线。”
　　薛裴先是匆匆瞄了一眼，继而座正了身子，仔细看了几秒：“……绿海？我的上帝，你让你的车队穿越绿海？”
　　“钱不好赚，薛，比起遭遇圣骑士团，我宁愿选择穿越绿海……”白叶耸耸肩：“要不然就是绕路1500公里——实际上我现在就打算这么做，如果连你也没法帮我的话。”
　　薛裴突然之间就有了兴趣：“哟，这么说，你在穿越绿海时遇到了麻烦？”
　　“那可是绿海，”白叶答道：“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那里可全都是麻烦，土匪，沼泽，野生狼群，满山遍野的毒花毒草。”
　　薛裴一字一顿：“您刻意少说了‘红脸’。”
　　“那正是你的‘专业’，不是吗？”
　　“你要我去绿海杀红脸？我一个人？”薛裴笑出了声来：“这听起来像是个终生合同啊。
　　”并不是全部，“白叶朝桌面比了比，把薛裴的目光又拉到了地图上：”这里是巴布托里尔，一个300人口的小镇，是我那小小商贸路线的必经之地，从镇子向东，是公认的绿海中最安全的区域。但最近我的车队连续遇到了多次袭击，联系突然中断，车和货都在，人却都死光了，只有尸体被送了回来。“
　　”是当地匪帮？“
　　”尸体上布满了野兽的抓痕，法医说是某种小体型红脸所为，但奇怪的是，没有齿痕，没有任何被啃咬过的迹象。“
　　薛裴的表情开始认真起来：”红脸只有在饥饿时才会主动袭击人类，你遇到的情况确实有些奇怪。“她略作思索：”……是什么样的抓痕？你亲眼见过吗？“
　　”皮开肉绽，连肋骨都翻过来了。“
　　”恩……“薛裴托起下巴：”雄性的小体型红脸多为若仔，也就是我们平时称为‘斥候级’的生物，一般都成群行动，收集食物或者巡视领地，但问题是它们的爪子并不锐利，更别说伤及骨头了。雌性红脸的体型都不大，有些品种，比如‘卫兵级’的战斗力很强，但它们通常只在守卫巢穴或者保护幼仔的战斗中亮相。你的人也许不小心闯入了某个群落的后花园……等等，是谁把尸体送回来的？“
　　”最先发现者，应该是‘巴布托里尔’的居民，“白叶又点了点地图：”他们把尸体交给路过的武装巡逻队，有中国人的，也有俄国人的。另外，我的人肯定是走大路，不可能经过红脸的领地。“
　　”唔，也许是某种新品种或者新习性吧？“薛裴拍拍椅子的扶手，一脸无奈地道：”你也知道的，红脸的进化速度已经超越生物学家的想象力了。“
　　”有人说这些……“白叶皱了一下眉：”‘怪物’，迟早有一天会毁灭人类，你觉得呢？“
　　薛裴笑道：”等黑市上一斤消毒过的红脸里脊肉掉到150元以下时，我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
　　”我可没那么乐观，“白叶一本正经地道：”这条线路关系到很多人，关系到他们的饭碗，关系到他们的家庭，关系到他们能不能稍微像个正常人那样，在这个艰辛的世界坚持下去。薛小姐，也许您并不喜欢我的生意，但我……“
　　”别，“薛裴摆摆手：”我并不讨厌走私货。“她点了点自己手上的机械腕表：”我讨厌的只是走私背后的肮脏勾当……腐败，贿赂，色诱，暗杀，诸如此类。“
　　”我不运毒品，也不贩卖人口，“白叶稍稍显得有些激动：”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薛小姐，我可能是在卡奥斯城搞走私的所有人中，最有原则的一个。“
　　”您话题扯远了，白先生。“薛裴摆摆手：”由于晚上六点半我还有个小小的约会，所以我想稍微加快些谈话的节奏……简单的说，你想让我帮你确保走私路线的安全，是这样吗？“
　　白叶摇摇头：”确保安全有很多种方法，我可以打点一下周遭的维和部队，或者给每辆车加派点人手，要不然就是买台驱逐机甲护航。但我说了，我是个生意人，我是个只对自己了解的东西投资的生意人。“他顿了顿：”现在的情况则是，我对袭击我车队的真相一无所知。匪徒不会抓挠尸体，红脸也不会袭击车队，无论我往里面砸多少钱，都是冤枉钱，因为我根本就不清楚站在我对面的对手是谁，或者……是什么。“
　　”听起来您应该请个私家侦探，“薛裴撇撇嘴：”要我帮你介绍一个吗？“
　　”如果有侦探比你更了解红脸，我会考虑的。“
　　”那你应该再叫个生物学家。“
　　白叶耸耸肩：”如果他会使枪的话。“
　　”那还得再雇一个保镖。“
　　”还要是个懂得在绿海野外生存的保镖。“
　　薛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难怪你找上了我。“
　　”对，因为你是一个有特种兵技能的拿着枪的生物学推理专家，“白叶微微笑道：”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个工作。“
　　薛裴暗自承认，这项任务对她还挺有吸引力——主动袭击人类的红脸，留下车又不拿走货物的匪徒，还有冥冥之中，透过女性第六感才能察觉到的、隐藏在表像背后的”诡异“。
　　”老实说，我兴趣不大，“薛裴托住腮帮：”我目前在卡奥斯城的外区担任恶魔猎手的教官，忙得飞起。如果我想去找几只红脸练练筋骨，我宁可选择去电子游戏厅，两块钱可以让我玩上一下午。“
　　”五十万，美金。“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白先生，“薛裴将刚才一直捏在掌心的鬼种子果实连壳丢进口中，一边嚼着一边摇了摇手指：”你瞧，我最近还有一篇生物学的合作论文要写，而且我的弟弟也……“
　　”外加一辆美国原装的HCV9，2059年新款，作为……“
　　”这不完全是酬劳的问题，白叶先生，我想你必须明白……“
　　”作为我们的订金。“
　　”订？！“薛裴正襟危坐，说出了进房间后的第一句中文：
　　”我什么时候出发？“

　　二，绿海
　　薛裴是个很神秘的女人。
　　没有人——无论是她自认为，还是事实上，都没有人知道她的确切身世，正如她经常说的那样：”我这里的情况非常复杂“。
　　但同时她又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女人，被各种各样、虚虚实实的传说所环绕，有些带着善意与敬佩，有些则更像是恐怖小说里的桥段。
　　至少有一个传说是真的。
　　那就是薛裴在开车的时候，总是只用右手握方向盘。在需要换挡的时候，这是个很别扭的姿势，所以通常她只开自动档的小车。
　　但HCV9可不是自动挡的小车。它是当前市面上耗电量最多，马力最大，速度最快的重型吉普，有着粗犷的外表与凶猛的性能，是很多自驾游爱好者的终极追求，偶尔也会成为以生相许的理由——无论是男是女。
　　所以可以想象，当薛裴驾着这两崭新的HCV9驰骋在田野乡间时，吸引了多少羡慕乃至崇拜的目光。即便是经常看着军车经过的农夫，也会惊异于这辆重型吉普驶过时留下的彪悍。
　　而薛裴却是一点都不敢大意，她已经习惯于搭别人的顺风车，轮到自己驾驶的时候总会有些不适应，更何况这是部操作异常复杂，光说明书就有几十页的怪物。
　　但她偶尔也会扭头注意一下周围的风景。
　　这里是绿海的边缘，是国际重建区中最平静安全的地段，不仅适宜居住，物产丰美，也绝少有土匪强盗之辈光临。现在正值春末，各种谷物与薛裴叫不上名字的农产品植株包围着道路两侧，果林与田地连绵不绝，一直伸展到遥远的天边。
　　这里原来也是蒙古草原的一部分，从几百万年前便是——薛裴暗暗慨叹：人类只用了30年时间，就让沧海桑田的力量变得一钱不值。
　　经过国际重建委员会的检查站之后，农舍开始远离窗外的胜景，继而连整齐有序的田地也慢慢消失，路况渐渐变得惨不忍睹。薛裴放慢了车速，发现周围的世界已经被一片密集而望不到边际的金黄色所覆盖。
　　薛裴知道，那叫”守身草“，是一种在一星期圣战中使用过的生态兵器。在有它扎根的土地上，任何其它植物都无法生长，这本来是用来破坏敌国农业生产、接近非人道的最终手段，现在却被当作抵御其它生态兵器侵蚀的法宝——用它划出的隔离区绝对安全，即使变异过的非正规鬼种子，也从没有突破”守身草“防线的记录。
　　但长达一公里的隔离区也意味着安全的路途就要到头了。
　　薛裴正了正身子，明显感觉到脚下传来的颠簸比之前剧烈许多，她对着说明书，启动了车底盘上的双向稳定仪，车体一下就平稳得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般。
　　”帅啊！“她止不住兴奋之情，轻轻拍了一下车子的仪表盘：”果然是高级货呢！“
　　地平线彼端出现了一道隐隐约约的绿色，就像在金黄大地与蔚蓝天空之间勾芡上的边界。只是这边界越来越粗越来越广，逐渐显出它的本来模样，占据了车前窗外的大部分视野。
　　那便是绿海。
　　人类投下的鬼种子，在温室效应的作用下，把蒙古草原的这个区域变成了一片绿油油的战场，原先的生态系统被破坏殆尽，野生动植物只能在改变习性和离乡迁徙之间选取其一。而作为罪魁祸首的人，也不得不借助火焰喷射器和守身草的帮助，才能将这些不断扩散的绿色恐怖阻挡在文明世界之外。
　　客观的说，薛裴眼前这些足有三、四米高的”甘蔗树“状植物本身并没有什么危害。它们的学名叫”墙竹“，是所有生态兵器中寿命最长，适应性最好的品种，它们只需要六个月就能成熟，十二个月数量就能翻番，长达二十五甚至三十米的根系让它们可以在最艰苦的环境中生长，只要有一点点的可能性，墙竹就可以在几年内把荒漠变成山林——是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们是扩大绿化面积的捷径，而且确实，在某些地区人们就是这样做的。
　　但在绿海这里，不是。
　　墙竹占据了绿海大约百分之三十五以上的面积，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天灾人祸提供了天然屏障，也让文明世界”净化“这一地区的努力经常化为泡影。
　　坑洼的土路蜿蜒向前，延伸到墙竹林地的深处，像一条不见尾的神龙。破破烂烂的小木屋立在道路左侧，看上去像是一座岗哨或者收费站之类的建筑，叫不出名字的藤蔓爬满了屋里屋外，显然是已经废弃多时了。在木屋旁边耷拉着一块锈迹斑斑的路牌，血红的英文残缺不全，只能连蒙带猜看出上面的意思：
　　”绿海，由此进入。“
　　下面是一行涂鸦似的小字：”你已经死了。“
　　薛裴左顾右盼了一阵，周围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几只像是乌鸦的飞禽站在木屋的檐上，排着整齐的队列，低首盯着路面上的庞然大物。
　　GPS的信号很稳定，根据薛裴的经验，春夏之交也不会有电离风暴发生，她发动引擎，踩下油门。越野车跨过了绿海的边界，很快便被墙竹的海洋淹没，只留下一串落寂的尘烟。
　　这是第几次来绿海呢？记忆混沌的薛裴没有印象，总之大概有那么两三次了吧。
　　作为一个怪物猎人，她最早进入绿海的初衷是”纯学术性“的：看有什么值钱而又不那么危险的猎物可供研究，顺带消遣。她当时并没有遇上红脸，只是打到一头像是獐子那样的小玩意。
　　密不透风的墙竹在道路两旁矗立，煞是晃眼，薛裴努力不要胡思乱想，把注意力集中到方向盘和GPS的显示屏上。
　　由于早上才下过一场小雨，路面比想象中还要泥泞许多，即便是HCV9这样专门设计出来在弹坑密布的战场上高速穿行的军用越野车，跑起来也有些吃力，开着双向稳定仪还是不住地微微摇晃。
　　一架看不清轮廓的战斗机突然从车顶呼啸而过，待薛裴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化为蓝色苍穹下一道雪白的尾迹。
　　”真见鬼了，“薛裴找不到抱怨的对象，只得用手掌砸了一下方向盘，”有钱叫战斗机来巡逻，就没钱修修路吗？“
　　在谨慎中行驶了大概半个小时，一个岔道出现在车前，没有任何标示和路牌，就像一个无聊的谜语，让人琢磨不透走下去会发生什么。更神奇的是，这两条路在GPS上都没有显示，而有显示的那条路——薛裴扭头看过去，回望着她的只有一排缜密的墙竹。
　　薛裴捏了捏眼眶，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顿时怒上眉梢：
　　”这什么破玩意，啊？“她冲着GPS屏幕吼道：”这什么破玩意？史前时代的GPS地图吗？“
　　乍一看去，两条路都很破败。如果不是边缘种着守身草，估计也已经被墙竹吞没了——或许地图上的那条路就是这么消失的。不过薛裴发现，在左边的那条路上，有崭新的轮胎印，新到即使隔着玻璃窗，也能辨认出压出它的家伙有多大吨位——
　　一辆重型卡车，薛裴心想，一辆重型卡车不久前才走过的路，且不说能通向哪里，起码它是安全的，于是她单手打过方向盘，决定先走下去再说。
　　通常来说，薛裴在驾车时没什么警惕，这和她的对手很有关系：有多少野兽看到车辆驶过还迎头向前呢？只是周围的景色未免太过单调压抑，让人觉得是在一条绿色的桶型笼子里漫步，望不到头，也见不着尾。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小队人马，他们围着一辆绿色的大卡车和一部说不出来是什么的机械物体，看那着装应该是军人无疑，薛裴犹豫了几秒，还是把HCV9在距离卡车20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是相当正规且整洁的中国陆军着装，就好像昨天才完成建制的部队。数量大概是一个班，为首的上士看到薛裴下车走来，便立即迎上前用中文道：
　　”你好，小姐，“他行了一个不算特别正式的军礼：”我们遇到一点小小的麻烦，不知是否可以耽误您点时间。“
　　薛裴摘下墨镜，挂在皮夹克的领口，摆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上士正要说些什么，突然注意到薛裴夹克上的金色黑白花蝴蝶纹章——那是卡奥斯城荣誉公民的标志，连忙改口说起流利、但口音奇怪的英语：
　　”女士，我们是国际重建委员会下属的装甲巡逻队，负责维持绿海周边交通线的稳定与秩序，并根据相关法……“
　　”您刚才不是说要耽误我点时间吗？“薛裴微笑着打断上士的话：”不会就是要给我做普法宣传吧？“
　　”哦……不，“上士听到如此标准的汉语，不禁有些吃惊：”我们只是，呃，车子陷进地里了。“
　　这简直是显而易见的。薛裴轻轻一瞥，就可以看见那半人高的大轮胎在一团泥浆中挣扎。卡车前方的铰索被链在一部重型机器人的尾部，薛裴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腿脚纤细，大约3米高5米长的”大号螳螂“，可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机械啊，电子啊之类的高科技玩意她完全吃不来，虽然她曾经非常在行。
　　”我们尝试用‘梵天’把车子拉出来，“上士摇摇头：”但不知道是它不愿意，还是马力不够大，总之就是一动也不动。“
　　机器人躯干上漆着印刷体的”TYPE2052“字样，这才让薛裴想起来它的身份：2052式”梵天“，一种由迪米特机工参与设计、中国人制造的反坦克机器人，已经有18年的服役历史——也有人管她们叫”驱逐机甲“。
　　”我懂了，“薛裴依旧保持微笑：”你想让我的车帮忙？“
　　”对，然后我们所有人一起推。“
　　薛裴对着军车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看也有个8，9吨的样子，那部可怜的”梵天“不愿做动作，说不定是它的人工智能进化到可以理解”螳臂当车“这个词的意思了。
　　”乐意效劳，只是我想问一句……“薛裴顿了顿：”长官，您知道去‘巴布托里尔’的路吗？“
　　”巴布托里尔？“上士口里的”谢谢“还没说出来就被憋了回去：”你……你要去巴布托里尔？“他与身旁的士兵交换了一个眼神：”顺着路往前就是，实际上，我们刚从那里回来。“
　　薛裴皱了皱眉头：”听上去那里出事了？“
　　”啊，只是老问题复发。“上士回道：”昨天下午有两辆货车遭到袭击，巴布托里尔的居民找到了四位罹难者，我们路过村子时，顺便把尸体带走。“
　　薛裴注意到堆放在军用卡车一边的货物中，有四个长形的黑色塑料袋——确切的讲，是裹尸袋，而且是放进了”东西“的裹尸袋。
　　”袭击者是谁？红脸吗？“
　　”应该是，“上士点点头：”不过确切信息还必须等法医解剖之后才有定论。巴布托里尔附近时常有红脸伤人的事件发生，今年光我经手的，就有20多个人了。“
　　”那为什么他们还不搬走？“薛裴追问道：”你们重建委员会应该也会帮忙疏散的吧？“
　　”他们不愿意，“上士耸了一下肩：”那鬼地方连电都通不上，你能想象得出来吗？“
　　薛裴去过许多”通不上电“的鬼地方，所以当然能想象出那里是怎样一副情景——老实说，有时候她还挺羡慕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你不是要我帮忙吗？“薛裴朝后比了比：”我的车没锁。“
　　”好的，非常感谢。“上士说着就朝一个士兵招了招手：”小李，过来一下……“
　　”等等，我有个条件，长官。“薛裴拉住上士的袖口：”我想看一下尸体，“她伸出食指：”就一下。“
　　这要求稍微有些过分，但上士想了一下，还是勉强同意了。
　　在经过”梵天“的时候，那台好像定格了似的机器人突然转过头，收缩面部的光学照具，朝薛裴死盯了好几秒：
　　”下午好，同胞，“它发出甜美悦耳的少女嗓音，让薛裴好一阵寒战：”编号707BP正在为人民服务。“
　　薛裴走到裹尸袋边，半跪在地，拉下上面的拉链。两个守在旁边的士兵互相看了一眼，后退了小半步。扑面而来的异味不禁让薛裴捂住了鼻子，但更令人难受的还是尸体本身——正如之前白叶所描述的，像是掠食性动物的抓痕从胸口延伸到胯骨，把这可怜的黄种男子撕扯得血肉模糊。
　　薛裴轻轻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合上了拉链，继而又转向另一具尸体。很显然这是一位女性，同样是黄种人，年纪也不大，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伤口同样触目惊心，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薛裴也抽了口凉气。
　　全身上下唯一完整的物体，恐怕就是女孩腕上的木雕手环了，它已经被鲜血染红，以至于都看不清轮廓。刚才那男子的尸体上，也有这么一个手环，想必两人之间必定有某种不同寻常的羁绊吧——只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你是薛……薛裴？‘不老的薛裴’？“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薛裴没有起身，而是调过头，看着对方。
　　她穿着非常”有特色“的”军服“——乍看上去像是恐怖片中肌肉外翻的僵尸，只在关节的部位上有一些金属似的结构。这套怪模怪样的衣服覆盖全身，着装者连脸孔都藏在和骷髅有几分神似的面罩之下，如果在半夜里撞见，绝对会把人吓个半死。
　　”哟，“薛裴注意到对方胸口前的”424“的数字编号，自尊心突然莫名其妙地膨胀了起来：”这世界可真是处处都有惊喜，连一位‘镰仓’克隆人都认识薛裴。“
　　”中国军方的资料库显示，你曾经有1次阻挠反恐行动的记录，“对方不紧不慢地回道：”还有17次破坏国家财产，19次违反自然保护区禁猎条例，但最后中国政府给了你特赦，简直不可思议。“
　　”哦……“薛裴尴尬极了：”你认错人了，我是她妹妹，薛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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