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砖
分类  : 中文原著
作者  :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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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再生砖
韩松

  我们所生活的宇宙,就是建造在一个巨大废墟上的一间房屋。但那个废墟是什么,它是怎么形成的,谁都不知道。

  一
  一天,建筑师来到村里。他是一个年轻人,三十岁出头。他带着两名助手,都是他的事务所的。他们在空地上搭了一个简易帐篷住下来,然后,就急不可耐,到处巡看废墟。他又到受灾较轻的外围地带,寻找还能制砖的作坊。他后来写下一系列“打砖日记”,记叙了这段经历。从中可以看出,最初的工作,开展得并不十分顺利或称心。比如,他这么写道:
  ……
  六月十三号:在作坊的席棚子里敲定数目,说好十四号十五号做材料准备,并打几块样品为准,十六号开始生产,二十六号交货。但对方不报价,说要打一打才知道。定金没交出去,有点悬。
  六月十六号:下雨。据说淹了场地。
  六月十七号:据说停电。
  六月十八号:据说粉碎机机械故障。也许是想把时间压到没有余地再报价吧。多了个心眼,又去接洽了一家大厂,回过头来给作坊打电话,催报价,并提到了“那边厂”。
  ……
  尽管如此,建筑师还是坚持了下来,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为了什么不可名状的理想,才一定要这么做;而那些砖,则是这理想的承载物。
  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有人说,他做的这个东西,是没有用场的,人们不会感兴趣。但建筑师总是强调:“它是会有用处的。我已经看到了未来。”人们摇头,不相信他说的。在这个年代,连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都说不好。刚刚过去的那场灾难即是证明。

  二
  六月十七日,在一个离灾区比较远的地方—上海市,举行了欧洲某艺术双年展中国馆新闻发布会,策展人介绍了“普通建筑”的策展主题和参展建筑师的作品。建筑师本人因为还待在灾区,不能到会,于是,通过视频介绍了他的作品。
  作品被取名为“再生砖”。因为样品还在制作中,所以,砖的模样,就暂时先用电脑三维制图方式画出来。从画面上看,是一种空心的四方砖,有些像普通砖,但颜色更深暗,内部杂有红色、黄色的不纯物质,以及断续的植物茬头,就形状而言,颇显笨拙丑陋。再生砖没有肉感,也难见骨感,只是,它是坚硬的,隐隐具有比大地更为实在的某种结构,使人蓦然惊觉,再生之魂莫不然真的就寓居于这样一种朴素的腔体里面?
  从显示屏上,观众们看到了用动画形式表现出来的制砖过程:先是将水泥和碎砖骨料拌匀,然后,加入油菜秆纤维(大规模生产后,是用麦秸),再加水搅拌,最后使用杠杆式机械压砖机,将砌块压制成“现成品”……视频还展示了两块砖的同时成型,以及已经成批压制、干燥中的再生砖。观众也看到,再生砖与粉煤灰砖的质感很不相同。就是这些砖,将要运送到万里之外的欧洲参加高规格的艺术展览,为建筑师及他代表的国家赢得荣誉。
  “再生砖是一种只要愿意,人人都能动手生产的低技低价合格产品:就地取材,手工或简易机械就能生产,免烧,快捷,便宜,环保,因地制宜,尺寸随机,适应性强,无名有用,不受专利掣肘……”建筑师本人以影像的形态出现在屏幕上,劝诫一般谆谆讲解了“普通建筑”的含义。他是一个胖乎乎的年轻人,但并不开朗,说话时会显出一脸苦相。在介绍中,他没有称他的作品为“艺术品”。
  实际上,对于这项具有开创意义的工作,国内的艺术类传媒予以较大关注,如上海的《艺术世界》月刊在一篇文章中这么说:建筑师在对自己的作品理念概述中一开始就强调:这不是一个为展览而做的装置,而是一个正在灾区重建中积极推广的材料生产项目。
  这是什么意思呢?
  回头来看,这些说法并没有传达出他们想要表达的本意,却反而强化了再生砖作为艺术品的特质,而不管建筑师怎样解释。至于他本人,最终也就被当作一位艺术家来看待了(不管他同不同意)。
  作品在欧洲的双年展上顺利展出,获得了空前成功。观众们注意到,展厅里,除了建筑师的名字和简历,便是关于作品本身的介绍:
  作品材料:再生砖。
  创作时间:二〇〇八年五月至六月。
  砖块尺寸:三百三十毫米长,一百七十毫米宽,一百一十毫米高。
  砌筑砖墙:两米高,十五米长的展墙。

  三
  现在,再回到制砖的过程。上海的发布会结束后,过了两天,也就是六月十九号,建筑师在作坊那里,才见到报价出来。他随即交了定金,约定二十二号先看三百匹。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去到大厂接洽。大厂老板接待热情,沟通似乎也顺利些,说样品确定后,两天就可以交货。老板提出每种样品都以一罐料为批次,理由是为了保证配料比例准确。说得在理,建筑师当场交了定金,写下三种不同配比的清单。
  建筑师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回来路上觉得轻松多了:双保险。大家都觉得宝多半要押在这边。结论是:社员是要比农民正规些。作坊那边交的钱就当学费吧,好歹也给我们提供了不少信息,教会了一套程序。”
  接下来,制砖的工作,在大厂和作坊两边同时展开。
  三天过去,作坊已经做好几百匹,大厂也做好了样板。六月二十二号,到了看砖的日子,建筑师犹豫着,是先去大厂,还是作坊呢?最后,他想,应该先去大厂,希望在大厂。先去大厂看样板,如果行就订货。作坊那边反正已交足定金,通知停产也不会亏。对方可把打好的卖了还会有赚。但他又迟疑了:不,应该先去作坊,好歹看看货怎么样,回来顺路再去大厂订货也不迟。
  到了作坊,见到砖是湿的,看不清品质,秸秆明显少了些,不大满意。他想,看来等一下去大厂看了后要通知作坊停产了。但到了大厂,样品使他大吃一惊。完全和当初商定的两样。不但没有三种配比,已有的两种中哪种是什么配比也说不清。
  建筑师在日记中记录了当时的情况:
  见我们发火,一个婆娘站出来参加辩驳,她采用的是指东打西的游击战术,见我们的火力偏向哪边,就在另一边进行牵制。她完全不明白事情的由来,但目标极为清晰:说到底,样样都是按我们的要求做的。
  又有一个“老板”在场,原先接洽的“老板”也变回“工头”的模样和语气。好歹找出来前两天写的配比清单。这时候才见他蹲下身对工人讲解百分比是什么意思。
  一样都要不得。现在只有指望作坊了。秸秆明显少了些,打了个电话强调要按配比。打不打第二个电话再叮嘱一次呢?商量一阵决定不打,再打害怕秸秆又加多了。我的感觉是:最终是语气在决定配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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